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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sp;&esp;他也望见大涝之际,官吏开仓放粮,百姓欲为他立生祠,他却不谈功德多少,只谈应尽之事;他也望见两鬓斑白的老者打磨剑刃,从容入世,平定江湖风波,待旁人谈及他姓名,才发觉人早就没了踪迹;他也望见家境贫寒的少年偷着将新衣塞给衣不蔽体的乞儿。
&esp;&esp;从天界望向人间,隔着万丈云烟,看不真切,总觉得虚实难分,也很难和他们共情。
&esp;&esp;如今,虽然仍是隔着一层纱,不过好歹比以前要清晰太多了。白玄想,那些哭笑怒骂都离得很近,情绪太热烈,他就像这样静静地看着,尽管无法体会他们所感受到的情绪,却逐渐明白了一件事情:神仙与凡人的不同之处,归根到底,是基于寿命的长短上的。
&esp;&esp;凡人的寿命短暂,几十年匆匆而过,友人分别,难保再见时已经阴阳两隔,于是有了离愁别绪;或是贪图享乐,或是惠及子孙,于是急于求得富贵;九州浩大,穷极一生也未必游尽,于是因着一些微不足道的景象而感到喜悦;淑人易失不易寻,知己更难求,于是才造势将爱情描述得轰轰烈烈,好似仅仅只缺这一帖良药,这人生的苦厄就难治得好。
&esp;&esp;而神仙寿命漫长,凡是该有之物,都是与生俱来的,于是无欲无求,情绪淡薄。
&esp;&esp;白玄沿着思路继续往下想,神仙陨落凡间,托生凡胎,当漫长的生命突然变得短暂,万般情绪随之而来,就像是喝惯了泉水的人突然饮下了烈酒,起先觉得口中辛辣,等到习惯之后,就再难回头去喝无味的泉水了,所以不能让众仙深陷轮回,必须尽早唤醒他们
&esp;&esp;那么,该将此事交给谁呢?他想,究竟谁才能在世间法则的注视下做到这些事情?
&esp;&esp;这个问题在白玄的脑海中迟迟不肯离去,欲要向他讨个答案才肯罢休,他用了不少时间思考,尝试着得出答案,然而,每一次都以失败告终。转眼间,他已在人间停留五日。
&esp;&esp;继续留在人间已经没有意义,白玄没有丝毫犹豫,很快便决定回到天界。
&esp;&esp;云端寒凉,朔风吹拂,卷起他的袖袍,在半空中翻涌,好似交缠的白蟒,垂眸看去,地面上的凡人好似蝼蚁,这绵延千里的河山,于他来说却是弹指可过然而,白玄却察觉到了什么似的,止住脚步,循着那股血腥味望过去,目光所及,正是血流成河的景象。
&esp;&esp;人间常有战乱,此处夜夜笙歌,别处家破人亡,流离失所,实在是正常不过的事。
&esp;&esp;白玄想起徐阆。他知道,徐阆曾名晚烛,姓姬,身居姬王府,从旁人的只言片语中可知,姬王府已是前朝的王室,旧王奔逃,王位落在姬王身上,不过几日,王府上下便被如今的皇帝问斩那时候,徐阆就是像这样,淌着血海,踏过尸骨,落魄地离开了临安吗?
&esp;&esp;他轻抚面上那张冰冷的鹿角面具,心念微动,压低身形,落了下去。
&esp;&esp;这地方明显刚经历过一场残酷而漫长的战役,血液中蕴含着仅剩的那一点鲜活气息,兵刃失了主人,煞气渐渐褪去,又显出另一种荒凉寂寥的景象来,像是在无声地悲鸣。
&esp;&esp;徐阆出身王室,恐怕经常看到这种场面,白玄缓慢地想着,怪不得徐阆在触及到昆仑的秘密时并没有露出恐惧的神情,他的神情带着一丝悲痛,从容得像是下意识的反应。
&esp;&esp;这幅寂寥的景象,与昆仑的很像,却又全然不同。
&esp;&esp;神仙相残,只是为了使那些被邪气吞噬的神仙解脱,而凡人相残,不过是为了掠夺。
&esp;&esp;白玄曾经不明白徐阆为何宁可将锋芒敛去,成为世人眼中碌碌无为的庸人。徐阆那时候的回答是何必令这河山再染一次血,又说,这世上没有结局的故事太多,有始不一定有终,有些仇也不必报要是亲身经历得多了,感到厌倦,想要离开也是理所当然的。
&esp;&esp;就像自己一样,他想,他从没有哪一瞬间为自己处刑者的身份感到自豪。
&esp;&esp;裁断善恶,主宰他人的生死,并不是件快活的事情,从他肩负这个身份的时候起,这天界的神仙纷纷退让,想到总有一天会死在他手中就胆战心惊,唯恐避之不及,而白玄一开始或许是有过怜悯之心的,到后来,染上的血太多,那点零星的善意也被消磨殆尽了。
&esp;&esp;阆风仙君的身份,原本就是他强加给徐阆的,一念至此,白玄忍不住轻轻叹息。
&esp;&esp;他这么做,无异于是给那个刚从樊笼中逃出来的人再戴上新的镣铐,夺了他的自由。
&esp;&esp;还有,和神仙不同,若是凡人卷进来,稍有不慎,便会落得个魂飞魄散的结局,连踏入轮回的机会也不会有。古藤的反噬越来越严重了,白玄的眼睛是一日不如一日,现在还能从混沌中勉强辨认出周遭的景象,再往后,恐怕连眼前的是谁都认不出来,如果他被邪气吞噬的时候正巧和徐阆在一起,徐阆对他又全然没有防备,顷刻间便会被拆吃入腹。
&esp;&esp;白玄的思绪浮沉,眉头紧锁,万般心事难以排遣,牵扯着胸口,带来撕裂般的疼痛。
&esp;&esp;他定了定神,正欲转身离去,这片失落已久的废墟之地,却突然响起了微弱的跳动声,用微弱这个词来形容兴许都不算贴切,那就像是一根偶尔拨动的细线,缓慢的,低切的,直到白玄走近后才显出一点端倪,像是在挽留,轻言轻语的,试图牵绊他的脚步。
&esp;&esp;从没有谁敢牵绊这位玄圃仙君的脚步,更别说是这样柔弱的、一碰就碎的东西了。
&esp;&esp;白玄迟疑片刻,也不知是什么原因,许是冥冥之中的命数,令他起了兴致,于是他的脚步一顿,改了方向,朝着声音的来源处走去,一步步,甚至比那微弱的跳动声更有力,等到他走到声音的源头,拨开无时无刻不遮挡视线的血雾,才明白那声音是从何而来的。
&esp;&esp;那是一具女人的尸骸,死相惨烈,大约临死前是极力挣扎过的,胸膛上豁开一个洞,血肉模糊,隐隐可从白骨间窥见内脏残缺的形状,而那微弱得近乎没有的跳动声,来源于她微微隆起的小腹,白玄俯身将掌心覆在她小腹上,那种挽留的低语,果然更明显了。
&esp;&esp;小小的,隐约有了形状的血肉,正随着女人血液的停流而渐渐失去生命的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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