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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sp;&esp;黄门呵着腰,低着头,两手高高托着漆盘送进来。余光能瞥见内寝的情况,丞相靠在榻头上,少帝偏身坐在席垫上。一国之君全无平日不可一世的模样,黄门心下惕惕然,如此家常的天子,真是少见得很呢。
&esp;&esp;扶微挥袖让人退下了,自己牵袖为他斟蜜水。见他喝了药,忙直起身把漆杯递过去,“以前我的内傅就是这么服侍我吃药的,喝口蜜水舌根上便不苦了。”
&esp;&esp;他觉得好笑,风里来雨里去的人,这辈子没尝试过药后找点慰藉。她毕竟是女孩子的心思,不管如何执政弄权,到了后闱细致柔情,那才是姑娘应该具备的本能。
&esp;&esp;“好喝么?”她眨巴着眼睛,见他疲累地点头,忙抽掉隐囊让他躺下,“你冷么?可要汤婆?”
&esp;&esp;她是头一回照顾人,那份热情叫人克化不动。丞相勉强笑了笑,“我不冷,上不用忙。我在想长主的事出后,盖侯会怎么办。”
&esp;&esp;她嗯了声,沉寂下来皱着眉道:“所以我要等軿车入了荆王治下才动手。上次你命霍鼎与司马期彻查荆国兵制,奏疏送入台阁,并没有查出什么不妥来。可是我知道,荆王蠢动多年,不可能没有蛛丝马迹。这个人,若要朝廷出力解决,太费周章。倒不如将祸事引向他,凭盖侯和他斗,至多最后朝廷从中调停斡旋,事成则罢,若不成,荆楚和朔方的兵权借机收回来,朝廷便可兵不血刃。”
&esp;&esp;她说政事的时候,表情冷漠而专注,几乎感觉不到她是个十五岁的女孩子。大概在喜欢的人面前有顾忌了,侧过头来,腼腆对他一笑,“你又要说我心机深沉了是么?移花接木,借刀杀人,我不是个善性人。”
&esp;&esp;他却缓缓摇头,“你我身处这样的位置,心若不狠,刀很快就会架到自己脖子上。以仁孝治天下,那是诸侯宾服,朝中再也没有异己时,才有资格谈论的话题。自孝宗时起,诸侯割据各霸一方,到文帝时期略有改善,但问题终究存在,不将这些隐患全部铲除,臣寝食难安。”
&esp;&esp;她听了探过来,眨巴着眼睛问他,“是为我寝食难安么?”
&esp;&esp;明知故问!他看了她一眼,“你说呢?”
&esp;&esp;她得意道:“你我君臣本是一体,别人尚有可能划清界限,你我不能。我败,则如淳败,我死,则如淳死,可是么?”
&esp;&esp;他终于点头,“是,以前是,以后更是。”
&esp;&esp;她很高兴,在他肩头蹭了蹭道:“我如今什么都不怕了,真的。我有你呢,阿叔、相父、恩师……”嘻嘻笑着,调侃似的,看着他尴尬脸红,愈发觉得欢喜。
&esp;&esp;“你要快些好起来,明日的大宴若能参加便尽量来吧……都是手握兵权的王侯,我有些怵。”
&esp;&esp;他昏昏地嗯了声,却又不得不考虑,那个家宴到底该不该出席。他把持朝政十年,树敌太多,那些高高在上的源氏宗亲们本就对他满肚子意见,这次未必没人借酒盖住了脸,逼他当场宣布归政。宣布归政,手上的权力全部归还,他不怕旁的,怕她尚且不够成熟,大权在手时驾驭不住那把舵。到时候奸佞都出来了,欺她年轻,怂恿她冒险,万一她不听他劝告,那么好不容易缔造的国泰民安,不消多久便会土崩瓦解。
&esp;&esp;他惆怅地打量她,她眼里闪着希冀的光,其实还是迫切地渴望权力。少年意气,一门心思纵横天下,并不真正了解这江山社稷要运转起来,得费多少心力。如今照他的心思,他不惧归政,扶植她,还她锦绣天下,他可以肝脑涂地。然而就算她能容他,无权无势空有丞相头衔,那些往日的政敌们会不会就此将他拆骨吃肉,不用推断,他也知道。
&esp;&esp;要保命,势必和她的期望背道而驰,这就是这段感情的可悲之处。
&esp;&esp;“京畿周围的兵力,臣早在大婚前夕就已经安排妥当。禁中的守备由卫尉和执金吾协办,即便臣不来,上也不必害怕。臣僚中出身宗族的不在少数,太尉、太仆、宗正……这些人,到时候都会助陛下一臂之力的。”
&esp;&esp;她不说话,只是哀哀看着他。他又觉不忍心,只得改了口,“我知道了,若下得了床,我一定去。”
&esp;&esp;扶微看他这样,自己心虚起来,她终究免不了算计,一面说着爱他,一面又在盘算怎么把他的大权全都掏挖出来,想想是有些不厚道的。
&esp;&esp;她轻吁了口气,“罢了,我看你病得厉害,还是不要去了。好好养病要紧,我身边有太傅他们撑腰,你不必担心我。你身上不好,万一应付不了他们,我心里又着急。”她抚了抚他的脸,“我知道你的心,绝不会怪你的。你就留在府里调理身子,只有一点,不许那个魏女近身,知道么?”
&esp;&esp;他无可奈何,“知道了,免得你多费手脚,收进宫里还得想封号。”
&esp;&esp;她龇牙笑,在他鼻尖一点,“孺子可教……”
&esp;&esp;话方说完,听到斛律普照在门上通禀,说敬王入宫谒见陛下。
&esp;&esp;敬王源表?她站了起来,要是没记错,源表的儿子一度是奸相取她而代之的上佳人选,如此倒要好好会一会的。
&esp;&esp;她扬声命侍中筹备,下寝台穿上了鞋履,复又回身亲了他一下,“好好养病啊,待我办完了事再来瞧你。”然后在他的目送里,一步三回头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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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sp;&esp;龙生九子,各有不同,这位敬王源表和其他兄弟比起来,最大的区别就是老实。世上万事,必须讲究个度,如果老实得太过了,人就显得庸碌,所以原本应当由他嗣位的江山,最后落到了先帝手里。
&esp;&esp;文皇帝这一生共养了七个儿子,最先的太子源述是姜皇后所出,既是嫡又是长,文帝很疼爱他,传位几乎是毫无悬念的。可惜这位太子福薄,十六岁的时候得了一场怪病死了,文帝很伤心,期间五年没有再册立太子。太子位悬空日久,各方都开始猜测,究竟谁会是下一任储君。那六位皇子一一排下来,结果只有敬王源表符合硬性要求。
&esp;&esp;历代帝王选择继承者,都遵循“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的信条。太子述薨后,行二的源表就成为诸子中最年长的,且他的生母谢夫人出身世家,尊贵非比寻常,如果他那时候机灵一点儿,这皇位基本就没先帝什么事了。
&esp;&esp;源表木讷,人人皆知,他的老实从每一个毛孔里散发出来,读书、骑射,甚至政治见解,没有一处合乎帝王治世的标准。如果这些还不足以导致他和储君之位失之交臂,那么他成婚五年没有子嗣,可能这就是文帝迟迟不肯册立他的症结所在。扶微后来曾听过一个传闻,说有一次文帝染病,谢夫人侍疾时哭闹不休,请主上立表为太子。结果文帝大怒,拍案道“后继无人,何以立国”,狠狠斥责了谢夫人。所以这点上源表就不及行三的先帝聪明,不管怎么样先将储君之位弄到手,儿子可以慢慢生,地位确立是不等人的,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esp;&esp;扶微对这位皇叔的印象不是太深,但既然进宫来了,也需慎重接待他。她的金根车很快返回禁中,因敬王是族亲,已经被引到路寝东厢等待召见。她在帐幄中落座,便令侍中传他,他穿着公服迈着方步入内,毕恭毕敬向上行礼,微胖的身躯,看上去笨重迟钝,“臣敬,恭祝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esp;&esp;扶微忙起身相扶,“皇叔不必多礼,咱们叔侄多年未见,皇叔别来无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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