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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两天,果有两名小内监,骑马来到,道是奉了蓝太尉钧旨,调小蓬莱店妇孙氏在宫内御街酒肆里当差。孙二娘早收拾了两筐动用盏具,放在太平车内。自骑了小驴,随小内监去了。他们绕过皇城,在后载门外老远地下了驴马,停了车辆,先在皇城脚下酒坊司休息片时,换了宫里的小车,由小内监把家具运进去。孙二娘随了车子,进得后载门,走着水磨石板御道,早望见万岁山树木葱茏,高耸半空。树木山石里,黄瓦红墙的宫殿楼阁,或隐或显。却不知经过了多少迴廊,多少台阶。忽然,在宫墙外面,现出一片广场,迎面一座玉石牌坊,正中刻了四字“止戈为武”,这里正是御校场。穿过牌坊一片广场,那里乌压压地一带市房。孙二娘走向前去,却是一条繁华街道。心下便有些纳罕,恁地没出宫门,却又到街道上了。看这些铺户,各行买卖全有,却少同样的。店铺里虽一般有人坐地,抄着两手,笑嘻嘻地,甚是闲散。街上有几个内监宫女来往,却不是买物的。约莫走了半条街道,只见一座楼房前,挑出一幅很长的酒望子来,看那楼前招牌,大书三个字,正是小蓬莱。两旁悬有两条蓝布帘儿,上面绽着红字,乃是入座千杯少,开坛十里香。外面硃漆窗栏,垂着绿竹帘儿,正是和自己酒店里的式样相像。不免站在店门外怔了一怔。那引路的内监笑道,便是这里,可以进去。孙二娘猛可省悟过来,这正是皇宫里起的御街,便含笑掀帘入去。店堂有三个宫女两个小内监,分掌着店内职务。小内监将孙二娘引见了,众人听说是蓝太尉着将来的,自也另眼相看。孙二娘进了厨房,指点了众人安排锅灶。由众人告知,才晓得从明日起,这御街上要做买卖十日。那时,王公驸马,师保宰辅,都扮着庶民模样,在御街上采买物件,选歌饮酒。圣上也微服出来,不许执行君臣大礼,以作得逼真者受重赏。孙二娘听了,心里自思,天下多少人想作皇帝,于今却是皇帝想作庶民,且看明天御街开市,是恁地情形。当日忙碌半日,自有酒坊采办鸡鸭鱼肉,山珍海馐,交给孙二娘料理。
这日晚间,天将二鼓,孙二娘指点两个宫女,在厨房里宰剥鸡鸭,却听到一阵琵琶、鼓笛声音,袅袅不断。便问道:“这是那里作乐?”一个宫女笑道:“隔壁茶坊里。”孙二娘伸头向窗外张望时,天上一轮明月,象面白铜镜子,悬在蓝绸上。墙头一丛御柳,摇动了隔壁楼房灯光。一排十几盏绢制彩灯,做了鸳鸯蝴蝶模样,悬在楼梁上。那里窗槛洞开,正好望个清楚。那里有一座镂金点翠,雕花梁柱戏台。戏台上有个妇人,穿了窄袖绣花红衣,头扎绣花包巾,手里拿了小锣,敲敲打打说说唱唱。孙二娘不由得啊了一声道:“这是勾栏里卖唱的粉头,恁地却到皇宫内院来?”一个刘宫女笑道:“大嫂,你真是地道老百姓,天下有这等大胆粉头,敢到这里来?这是少师蔡小相公夫人。”孙二娘道:“一个宰相夫人,恁地省这婊子勾当?”那刘宫女吓得两眼一瞪,立刻抢到窗前,放了帘儿,吐了舌尖道:“大嫂!娘行却恁响喉咙,被她听了去,不是耍子!这蔡小相公,是个风流人物,吹弹歌唱,投壶蹴球,无般不会。平常少师府里,便请了教师,教习歌舞,便是夫人也在一处学习。不时圣上恁地时常行幸到蔡府去?正在那里,不讲君臣体统,可以尽情快活。现在宫里有了御街,三百六十行,要模仿得全,有了茶房酒肆,少不得也有了歌台舞榭,所以在相府里选了歌姬来此点缀。若是圣上来时,夫人便亲自上台唱曲,今晚是夫人带了一班歌姬来演艺。”孙二娘呆想了半天,只道得一声,“原来恁地!”再掀起帘儿来看觑隔壁时,那一片金碧辉煌的灯光,隔了那扶疏的御柳,煞是好看。柳枝摇摆开了,闪出那戏台来,成双成对的红衣采裤女人。在灯烛影里歌舞,便是大马关刀孙二娘也看得出了神。直到三更以后,歌舞方歇。孙二娘踅到店门口来张望时,却见十几盏宫灯,簇拥了刚才唱曲的相公夫人,向内宫而去。虽然那夫人这时已换了命妇的衣服,兀自脂粉浓抹着,将长袖微掩了朱唇,走起来枭枭婷婷,头上顶着将近尺来高的宫髻横拴了九节凤尾钗,摇摆着那上面的小金铃,周身上下,都活泼泼地。她走后,又是一群妇女,嘻嘻哈哈,向宫墙外去。孙二娘心里思忖道:“怪地这蔡小相公受着宠幸,赛过了蔡老相公。”当晚夜深,宫漏已经报过子牌时分,也自安息。
次日起来,这里新设的六条御街,便是穿梭一般人来人往。到了下午,皇亲国戚,宠幸大臣,都脱去了全身朱紫,各各换了青皂衣巾,在御街上游逛。孙二娘在厨房里料理饮食,偶然也出来张望一下,看看街上人,若非事先知道,这里并无庶民,却寻不出这里兀谁是王公驸马。但在厨房里烹调菜肴时,却不断看到隔壁楼上戏台上歌舞弹唱。台前整串的看客,也像街上勾栏一般,街那台上粉头唱完了,却有人拿了钱笸萝下来讨钱。其中有个三十多岁的汉子,头戴唐巾,身穿绿罗衫,抓了一大把金钱,向笸箩里掷了去,引得许多人喝彩。看那人白净面皮,三绺黑髭胡须,清瘦的个子,满面笑容,却是不同旁人。那刘宫女来到厨房,见孙二娘望了出神,便扯了她衣襟,低声道:“不要恁地呆看,圣上在那里。”孙二娘道:“莫非是那个绺髭须穿绿罗衫的?”刘宫女依然低声道:“正是他。这御街上,不少锦衣卫、内监,他们若是看到你偷觑圣驾,却是不当稳便。”孙二娘听了,只索罢休。心里自忖着,我自认得赵官家这模样了,下次却来找机会。因此,从这时起,他不时向外张望看来吃酒的人,看有这个三绺髭须白净面皮的人也无。
过了两日,孙二娘在厨房里作完了一拨菜肴,手捧了一盆热汤,要向后门外地沟里倾泼。正是举了手,不曾倾泼出去,却有人叫道:“娘行打发则个。”孙二娘看时,却是一个叫化儿。他身穿一件青布破衫,科头挽了个牛角抓儿,赤脚踏了一双麻旧鞋,脸上手上腿上,都抹了些煤烟,先是一怔,待将言语打发他。转念一想,天下有这等玉皇上帝敕封的乞丐,敢到皇宫里来讨饭?再看那人,头科而发不乱,腿污而肌不削,面上虽把煤烟到处涂了,耳根后面,却是白净得玉牌也似。这自是一个贵人扮成的。便满脸堆下笑来道:“官人要些甚的?便请进来坐地。”那叫化儿在三绺髭须里,露出两排白玉牙齿,哈哈大笑。孙二娘这番看出来了,正是传位八代、富有四海的大宋天子。本待俯伏见驾,却为了管理御街的太尉再三叮嘱,不许各人露了本相,正没个道理处,那叫化儿却笑道:“你这娘行,怎般恁地行善,却称呼我叫化儿作官人?”孙二娘笑道:“好教上下得知,奴略懂得相法。见官人骨格清高,虽然暂时落魄,将来一定大富大贵。”那人笑道:“恁地说时,娘行便多多打发我一些个,我将来也有个千金之报。”说着,把他手里破碗送了过来。孙二娘生长恁般大,只忖度着天子是天上神仙一般人物,却不料今日和他亲相授受,心里战兢兢地,手上捧千石般,接过那只破碗。因将灶上的熟鸡熟鸭大块切来在碗里堆了。那叫化儿看了,又哈哈大笑道:“恁般施舍,你却不是将东家物事作践了?”孙二娘道:“但得贵人赏光,店东也沾沾贵气,奴便承担些干系则个。”说着,两手捧着那碗,躬身呈过来。叫化儿左手接了那碗,右手放下竹棍,拿了碗里一只鸡腿,放在嘴里咀嚼,笑道:“娘行恁般打发乞儿,却不像是真的。我也吃过你那小蓬莱酒食,却是烹调得好,原来都是你出手的?今天相见,算你造化,不可辜负了。”说着,在腰里掏出一把金钱,抛在地上,拾起棍子,拿了那碗走了。孙二娘见对面花台后,迎出几个人来,这叫化儿不等他们开口,摇手不迭地道:“不像不像,且再走上一家去。”孙二娘望得他去了,在地面上缓缓地捡起金钱来。那刘宫女来向她贺喜道:“适才圣上来过,大嫂可曾晓得?”孙二娘道:“如何不省得,奴却为了禁令,不敢接驾。”正说时,却见店堂里两个宫女,远远向这里招手。抢出去看时,隔着帘儿向外张望。见适才那位天子假扮的乞丐,左手挽了一个破篮儿,右手拖了一条竹棍,在街上经过。他昂起头来,却是把街头流选择西江月曲牌儿,随口编了一支曲儿唱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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