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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兰不做声。赵月婵忽然道:“你,你把我头上的钗拔下来。”香兰便取下来,只见是一支金丝攒珠钗,珍珠硕大,极有文彩。赵月婵道:“这钗少说值三百两,倘若你要获救,便用这钗料理我后事,一口薄棺木,点个穴埋了,烧点纸钱便是,最终死后有个去处……我不想做孤魂野鬼……余下的银子,你便留着罢。”香兰苦笑道:“好,倘若我活着,必来收敛你。”赵月婵点点头,将要合上眼,忽然又睁开,目光涣散,眼角泛出一滴泪,哭道:“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她面上泛出一股神采,比先前陡然精神起来,香兰明白这是回光返照了。赵月婵眯着眼盯住香兰,口中喃喃道:“我不想死……”香兰摸了摸她的额头,怜悯的瞧着她。赵月婵的泪一串串滚下来,道:“原先我不愿信,如今老娘倒是信了,你还真是个傻了吧唧的好人……”她咯咯笑了几声:“你救了我四回,如今我要死了,也送一份大礼给你。你倘若命大活下来,凭借它,只怕整个林家都对你俯首称臣。”她说着伸出手,手里攥着她那已经湿漉漉的肚兜,笑容诡异道:“大礼就在这里。”香兰把那肚兜接过来,满面疑惑的看着赵月婵。赵月婵忽然抓住香兰的手,竭尽全力大哭道:“我不想死!我不想死!以前种种,是我自误了!”她嚎哭几声,忽然戛然而止,双目瞠大,嘴巴张开,一口气未翻上来,头一歪便断了气,泪尚挂在脸上。大礼香兰呆在那里,她晃了晃赵月婵,只见头已耷拉下来,再去探鼻息,也已气息全无,正正是魂归幽冥。在香兰心里,此人可算得上恶贯满盈,但就这样在她眼前死了,却让她感觉几分凄清茫然。她瘫坐在一旁呆坐了片刻,过了好半晌,才将那肚兜拿到眼前。赵月婵应用之物自然极奢华,那肚兜乃是白缎里子大红缎面,上面绣着金玉满堂图样,五色宝瓶儿,葱绿配桃红的花样儿,极其鲜亮。香兰将肚兜从上至下看了一遭,并无发现异处,手无意中轻轻一攥,发觉肚兜下角有所不同,捏了捏,只觉夹层似藏了东西。她取了刀将肚兜割破,扯开一瞧,只见滚落一油布小包,香兰油布拆开,当中夹着几张信笺,字体飞扬凌乱,显见是随手所记,上面写道:惊悉密闻,大骇!盖心腹密查,竟证吾心所疑。林锦楼与前太子密谋聚首,并差侍卫助其西去。此等五逆十恶之罪,该当满门抄斩,株连九族!又以其流连烟花巷陌,做养脂粉,凌辱吾孙月婵,休结发之妻,不顾两姓之好,实属可恶之至!然,婵亦有失德之处,楼虽恶,尤有三桩仁举:一则,骁勇善战,屡屡克敌,为国体社稷与贼相搏,坚毅不挠,圣上亦赞之;二则,自出资银两购千余亩义田,与贫者耕,不收分文,不取片粟,逢饥荒灾年必开仓赈济,广设方便,百姓感恩涕零;三则,总戎专征,而秋毫无犯,不妄戮一人者,南下剿匪平乱,禁屠城,只擒壮年男子,老弱妇孺悉数放还,民众竟箪食壶桨以迎王师,令圣上仁德威名远播。此三则乃为大义也,吾心怀忧恼,举棋不定,终有所叹,其助前太子,却未见谋反之异动,亦有忠先帝之意,吾虽因私仇恨之、恼之,却不可残害忠良焉!此事封口矣。其后几页纸上写得皆是林锦楼派何人护送前太子,路线如何,所住何店,送至何处云云。原来赵晋亡故,赵月婵自去奔丧,趁着赵家大乱,人心惶惶,同赵纲勾结买通小厮偷她祖父的藏书和古玩字画来卖,偶偷来一带锁的黑漆匣子,二人自以为得了宝贝,撬开才发觉,那匣子当中皆是赵晋亲笔所写杂闻杂感,并无特殊,赵月婵登时没了兴趣。不想赵刚竟无意间发现这几张信笺,二人登时如获至宝,意图谋划一番。赵月婵回到戴家,言语间透了几句口风,戴庆登时便打上主意,孰料此事未成,赵月婵便得知戴庆欲谋害于她,是夜仓皇出逃,以至遇上香兰等人。林锦楼悄悄睁开眼,其实方才香兰将赵月婵架到他身边时他就醒了,不过装睡而已,他微微侧过头,只见香兰正背对着他,手里拿着几页纸,他眼力过人,将信笺上所写瞧了个清清楚楚,方才恍然为何在庄子中抓住的细作自称是戴家派来的。他脑中电光石火,瞬间已闪出数个念头,不由浑身发冷,又冒出汗,整个心放佛被攥得死死的,比那胸前的伤口更痛,直令他喘不过气,几欲窒息,冷汗从他额上冒出,千百种滋味涌上心头,竟令他一时茫然,仿佛午时三刻在菜市口待问斩的犯人,分外难捱。他勉强移开目光去瞧香兰,只见香兰背影一动不动,仿佛入了定的老僧。时光仿佛凝住了,林锦楼心里如一波一波翻江倒海的浪头,每个念头都将他冲得颓然无力,这样要命的东西落在香兰手里,倘若她以此离开他呢?毕竟她这样心心念念要离开林家,这一番大难遭遇,她早已对他恩重如山,这样娇弱、爱哭、甚至偶尔会怯懦的女人,每每做出令他侧目之事,竟让他觉着自己渺小而卑微,继而对她生出羞惭与钦佩之心,这是他一辈子都未曾尝过的滋味,倘若她要走,他又有何颜面再要挟威吓她?香兰忽然把头埋在膝上,肩膀一抽一抽的,却竭力忍住不哭出声。片刻,她抬起了胳膊抹了抹脸,林锦楼牢牢盯着她,双手竟不自觉微微颤抖,却听“哧哧”两声,香兰竟将那几张信笺撕成两半,旋又撕得更碎,而后起身走到湖边,把碎纸扔进方才赵月婵落水砸出的冰窟窿当中,沉默的看着冰水将信笺上的墨迹晕染成一团一团,最终模糊不见。直到等最后一片纸屑沉入河中,香兰方才转身往回走。林锦楼见香兰两手空空走回来,心里不由松了口气,可紧接着又有一块更重的石狠狠击在他心上,仿佛他听见“哗啦”一声,心里头什么东西碎了,他喉头发涩,双目泛酸,悄悄别过脸,一滴泪顺着他眼角滚下来,落在他身下的大毛衣服上,留下一团圆圆的水渍。香兰将赵月婵尸体拖到一旁,看着赵月婵的脸,良久说了声:“你的大礼,我刚刚撕了,就当没有这回事罢……我对你没有恨也没有厌了,倘若我活着,必来收敛你,好走罢。”言毕将赵月婵的那件湿哒哒的斗篷盖在她头脸上。这个恶毒且自私的女人,临终时其言也善。香兰立在赵月婵的尸首旁,双手合十,诵了一段经,忽听见咳嗽声,知是林锦楼醒了,连忙转身过去,俯下身道:“大爷,你怎样了?”她去握林锦楼的手,只觉那双手冰凉。林锦楼又咳了两声,掀起眼皮,只见香兰头发蓬乱,脸仍肿的高高的,因方才哭过一场,这会子被风一嗖,又红又紫,眼睛好似核桃一样,他怔了怔,盯着香兰瞧了又瞧,仿佛看不够似的,此时阵痛袭来,疼得他一阵痉挛,咬牙忍住呻吟,费力道:“金陵书房里左边儿的博古架子上放着个黄花梨的木盒,开锁的钥匙在书案旁边青花瓮里头……那盒子里有十几张田产地契……”香兰呆呆道:“大爷,你说什么呢?”林锦楼浑身颤得厉害,方才他闭着眼,只觉意识若有似无,整个人恍若抛掷巨浪中的一叶扁舟,几番沉浮,总以为自己已死了,可睁开眼,却看到自己还活着,他怕再不交代就要这样一睡不醒,艰难的摇摇头道:“听我说……那些田产地契是给……给你的……”香兰眼泪不由滚下来,攥着林锦楼的手,哽咽道:“我不听,谁稀罕你那些破房子破地……”林锦楼扯了丝无奈的笑:“是啊,爷给你的,甭管贵贱,你都不稀罕……”香兰抹了抹眼泪道:“我只想让你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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