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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丫头打起帘子,春纤忙谢了一声,就自垂头跨入屋子里,才一进去,便觉得一种淡而隽永的笔墨书香扑面而来。她抬头一看,便见着对面靠墙摆着五六个书架,内里满满的都是书册,正中又有一张大案,案上笔墨纸砚俱全,小半还堆着小山似的书册。林如海正是坐在大案之后,他虽已是年近半百,发须微白,却依旧一派儒雅,风度翩翩,竟不让等闲少年郎,可见当年风姿气度,堪配探花郎之名。
春纤心中掠过这么一番感慨,行止却半分不失,只垂首深深一礼,而后不紧不慢,轻声道了一句万福。林如海见着她年岁尚小,却有如此行止言谈,落落大方且极周正,不免多瞧了她两眼,心中轻叹:当年玉儿身边也有几个丫头且看得过去的,不想两个年岁渐大求了赎身,另外一个却是病故,拖累的另几个大的小的都病了,只得匆匆择了一个雪雁,又有奶娘一道陪着黛玉去了。今番回来,自己细细看来,那雪雁并奶娘虽有忠心,却是最省心不过的,竟不得用,倒是这岳母与的两个丫头,瞧着都有几分玲珑剔透。只是不知道,她们心中到底哪个才是主子了……
心内想着,林如海又细细着实瞧了春纤两眼,见着她眉如远山眼如水,面如桃花唇含笑,一件淡青纱衫,下面系着秋香色纱裙,虽是言行有度,恭恭敬敬的,却越发衬出一番粲然的明媚来,竟与旁个不同。
春纤见着林如海半日不曾言语,不免有些诧异,但她心内已打定了主意,又是有过经历的,越发气定神闲,竟只垂手站着,微微低着头,并不曾稍有动弹。林如海这般瞧了半日,见她临事如此冷静,也深觉讶然,但转念一想却又松缓下来,道:“你便是春纤了?听得那紫鹃说,玉儿与你倒是有一师之缘?”
听得林如海起头问的是这个,春纤微微抿了抿唇,唇角勾起一丝淡淡的笑容,轻声道:“老爷这话,小婢却不敢当呢。旧日里,我便羡慕那等知书达理,能诗会画的小姐,只是原不过这么一个出身,不过心里羡慕罢了。自林姑娘来了,我便常有过去,也想沾一点儿笔墨书香。不想,林姑娘见着我着实羡慕,竟生了教导之心。后来老太太见着姑娘如此,便将我与了姑娘。”
“原是如此。”林如海已是问了紫鹃的,自然知道这里面的故事,当即微微一点头,又道:“老太太这般用心,却是玉儿的福气。”
“府中上下人等,都是这么说的。老太太一见着姑娘,倒是将府中的三位姑娘都靠后,且待姑娘如宝玉一般,着实疼爱入骨呢。”春纤听得这话,心下一转,立时将话题转到自己想说的地方去:“要我说,便宝二爷也有不如的地方呢。”
林如海听得春纤这话,面色略略有些和缓,手指轻轻扣了扣大案,且徐徐道:“这又从何说来?”
“旁的都不说,只姑娘才来,老太太便将宝二爷从碧纱橱里挪到外面,且让姑娘在内里住着。两个都是依傍老太太而住,姑娘且在内里,自然更亲近些。”春纤微微垂着的脸越往下埋了一点,口中却是带着一点淡淡的笑影子的,也不理会林如海许是有话要说,只自顾着往下道:“如此,姑娘在府中自是安乐,旁人且要瞧着老太太呢。只一样,自打宝姑娘来了,我瞧着姑娘倒有些闷闷的,却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了。”
听得春纤说碧纱橱一事,林如海面色不曾稍变,他的手指却是猛然一颤,且敲了在大案上面。因着离着茶盏破近,这却磕着了一点子,当即就有茶碗盖刺啦一声,斜斜歪了一小半出来,一点热茶的水汽便徐徐在空气之中散开。他却不曾看那茶盏一眼,只盯着春纤,待听到宝姑娘这话,才是慢慢道:“岳家府中三个姑娘,竟不以排行而论?”心里却是明白,这宝姑娘必定不是舅家所出,否则也不会有来了之说。
果然,春纤虽因着这一声心中微惊,到底早有准备,却还能安安稳稳站着,口中则缓缓答道:“府中的三位姑娘自是比照着大姑娘而论次序的。大姑娘且不说,二姑娘原是大老爷庶出的,三姑娘是二老爷庶出,四姑娘却是东府珍大爷的胞妹。因大姑娘字里有个春字,便都以此而缀后,唤以迎、探、惜。宝姑娘却是府中太太的外甥女,原是薛家之女,上宝下钗。姑娘只说薛家大爷先前有打死人的事儿,厌那门风,便不大喜欢宝姑娘。但宝姑娘却是极随分守时的,又展样大方,府中上下人等都是喜欢得很。”
林如海如是听了这么些话,尚且不知道春纤的意思,便白做了这半辈子的官,心中明白,面色却只是一冷,且道:“玉儿原生就一番性情,这般也罢了。那位宝姑娘,果真如此贤良?”
“府中上下人等都是这么说呢。”春纤抿着唇,保持着微微一笑的弧度,轻声道:“宝姑娘生得又好,端庄秀美,筋骨莹润,我们都说像是杨贵妃呢,且为人温柔周全,自是千万个里也难得一个的。府里旁的不说,太太便是极爱她,先前我们姑娘才是到了府中,因着老太太之故,也不能十分打点,一应东西都是来了后才有老太太打点吩咐的。宝姑娘来了,老太太只交给太太。太太便是早早打点起来,又是扫了梨香院,又是细细布置,十分周全。及等见了宝姑娘,太太更是常见的,搂着唤我的儿,连着宝二爷也要倒退一射之地呢。”
“玉儿也并非执拗的,若那宝姑娘如此,过后必有所变,怎还是听得她的事,便是闷闷的?”林如海听得这一串子的话,心中越发生出几分隐隐的怒气来:自来舅母不如姨妈,也算的人之常情,虽于理不合,但也罢了。可先前两家已是有那般隐隐定了意思,如此行止,却又是什么意思!
第二十三章为女筹谋如海勉力
春纤便做思量之态,故作寻思了半日,才是带着一点迟疑,慢慢着道:“老爷莫要怪姑娘,小婢私下里也想过的。姑娘这般,大约也是为着薛家失了些礼数……”
“失了礼数?不是说薛家极周全的,如何又失了礼数?”林如海听得上面那一番话,因素来爱女如珍,虽是心有城府的,也不免生了恼怒之心,听得这话后,竟冷言相问,颇有些迁怒之意。
春纤故意沉默了片刻,才是带着一点小心翼翼,低声道:“若说起来,却是薛家分派的不好,可那周瑞家的,大约也有些轻狂,方才如此。”说着,便将先前送宫花一事说道出来,而后又道:“小婢也是在旁的,见着那宫花,那也是上等的堆纱做的,极精致。只那一支是金菊,一支是石榴,鲜亮光彩。这本是也好的,只那会儿姑娘正守孝呢。又有,那盒子极大,两支花儿不过占了个角儿。后头宝二爷一时不妨问了出来,周瑞家的就说什么旁的都得了,这两支是姑娘的……”
林如海便问周瑞家的是什么人物,得知是王夫人陪房之后,他静默了片刻。
春纤微微舔了舔有些发干的下唇,只觉得这一番沉默竟是冷肃的惊人,饶是也算经历见识过一些的,不必寻常小女孩儿,但想着这会儿林如海的心情,她也不免生出几分不安,略有些变了面色。只是,这些她也算早已有所准备,且既是开口说了这些,自然要将这些说得清楚明白!当即她便硬着头皮,又用带着一点颤音的嗓子道:“想来也是因着这事,虽宝二爷他们几番说宝姑娘好,可姑娘心里也是不喜的。不过,姑娘礼数极好,哪怕心里不喜,因着周瑞家之故不言语,过后却也走了一趟薛家致谢,兼着也是与宝姑娘探病。”
林如海并不言语,只静静盯着春纤,听着下文。
春纤略略一顿,着实为这沉默下的压力所摄,只觉得鬓角都要被渗出来的冷汗打湿了,但骑虎难下四个字在那里呢。由此,她喉头上下滑动了几下,稍微顿了顿,就又接着道:“那会儿小婢也在旁伺候。姑娘与薛姨太太道了扰,便到了里间想看看宝姑娘的。偏宝二爷那会儿正托着宝姑娘戴的金锁细看,还说什么上面的字与他玉上面的正是一对儿,又有莺儿在旁说是一个和尚说的。”
闻说这话,林如海端起茶盏,稳稳当当地只垂头吃了一口,就重重放在案几之上。这平静之中忽而响起的一声,越发让春纤生出几分惊心,竟不能再说下去了——现在的她,可还只是个小小的婢女,若是受了迁怒……
“而后又是如何?”
就在这片刻之后,林如海就恢复了平静,心中却是恼恨难解,口中说的话,竟是寒冰一般,透着森然之气。
春纤越加垂下头,只觉得身子也有些僵硬了,口中的话却不知道怎么的,虽是僵硬,却连一丝颤抖也没有,反倒是十分条顺,道:“姑娘站了半晌也不言语。后头宝姑娘见着了,忙让了座,又是一块儿用了饭,便再无旁个了。”
“那字又是什么?果真是一对儿的?”林如海淡淡道,却似渐次平和下来,反倒透出几分安然。
“这个府中早已传遍了的。小婢也是记得,宝二爷自诞下而衔的那块宝玉,正面莫失莫忘,仙寿恒昌八个字。背面却是一除邪祟,二疗冤疾,三知祸福。宝姑娘的那金锁上面只八个字,正面是不离不弃,背面是芳龄永继。原来薛姨太太就说过的,那与宝姑娘治热毒的和尚除却冷香丸,又说了要镌刻金锁,还说什么这金必得玉来配的。想来也是这么着,宝二爷一时胡乱凑到一处,说什么一对儿的。姑娘过后却不说什么,只离着宝二爷并宝姑娘更远了些。”春纤便将最后一番准备好了的话说道出来。
林如海这才徐徐靠向椅背,半晌过后才是道:“你这般说来,这宝玉寻常也来寻玉儿玩耍的,玉儿离了他们,过后岂不是孤单?”
“却是呢。”春纤听得这话,心中一动,不禁往前走了半步,口中也热切了几分,道:“府中姑娘都淡淡的,若是史姑娘来了,她爱说爱笑,又是客,自然能凑到一处,还能热闹些。只史姑娘平日里也常有出门走动,交际往来的,未必常来呢。”
见着春纤这般行止,林如海眼中略有些深意,轻轻点了点头,道:“你是个忠心的,平日里想来待玉儿也十分周全,到不曾辜负了岳母一份心意。”说罢,便与了一个匣子做赏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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