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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歇呢?一想到黄歇,她的心就疼得厉害,她不能想,一想就觉得自己连现在站在这儿都不应该,她应该在那天,就跟着黄歇一起去了。很奇怪,她想到那些死去的亲人,觉得不能把黄歇放到这些人中。她不能想到黄歇的死,她知道黄歇死了,可她从来没有感觉到,黄歇是一个死去的人,她就是有一种感觉,黄歇会在很远很远的地方等她。总有一天,她会去到所有黄歇想去的地方,邯郸、大梁、临淄、蓟城,她觉得去了那些地方,就能够找到黄歇。一阵冷风吹来,她打了个哆嗦,正想裹紧身上的衣服,却听得一个声音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芈月一回头,看到的是秦王驷那双清冷的眼睛。很奇怪,他一点也不像刚才喝醉过的样子。芈月忙扶住他,两人一起站起,一边回答道:“妾身不知道,不过,我们应该赶紧下山了。”秦王驷抬头看了看天色,点了点头:“走吧。”说着便往山下走去。芈月忙收拾了提篮,跟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下走。幸而秦驿山不高,下山的路又不似上山时一路要披荆斩棘,所以下来得很快。饶是如此,到达山脚时,天也已经黑了。当下,便在山下安营扎寨,直至次日方上路。这番回程,便走得从容了。次日两人一齐纵马而驰,将近一处村庄,秦王驷忽然停下。芈月纵马上前问道:“大王何事停下?”秦王驷用马鞭指着远处,神情中带着怀念:“前面那处……”芈月好奇地看向远处,问道:“怎么?”秦王驷忽然翻身下马,道:“寡人想走一走。”众人皆翻身下马。秦王驷独自在前面走着,缪监等人要跟上,他却道:“你们不必跟着了,免得惊扰乡人。”说罢,独自前行。芈月正踌躇着要不要跟上前去,却见缪监猛使眼色,暗示她跟上。她自是会意,缪监既被阻止,便要让她跟上随侍,免得大王身边无人。她虽然也有些担心这会不会拂了秦王之意,但最终还是大着胆子跟了上去。秦王驷走了一段路,将近村口,但见一间小小棚屋,一个青衣老妇在卖着浆水。秦王驷站住了,没有继续走,只是看着那间棚屋,眼中露出又怀念又伤感的神情来。见他半天不动,芈月鼓起勇气问:“大王,您曾来过这里?”秦王驷摇了摇头:“不曾。”“那您……”芈月欲言又止,她实在想不出,他不曾来过这个地方,那为何对着一个卖浆水的棚子,露出这样怀念的神情?“寡人……”秦王驷的神情带着一丝回忆和游离,“寡人曾经到过这样的一个村庄,村口,也有这么一个卖浆水的棚子,也有这么一个青衣妇人……”但是,她并不是这么一个老妇人,那时候,她还很年轻。秦王驷的神情,似回到了很久远的过去:“寡人当年被流放的时候,走过许多地方。寡人曾经居深山,筑野居,饮山泉,食生果;也曾经在边荒小城与狄戎野战;也曾在田里与农奴们一起劳作;也曾在市井里与庶民们一起斗殴;在酒肆中与游士们一起辩论……不过印象最深的是那次在荒山野林中迷路,差点没饿死,走了十几天终于走出来,见到的就是这样一个小村庄,村口就是这么一个卖浆水的棚子……”也是同样质朴的小村庄,几处农舍和粮仓,衣着简陋的农夫在田里劳作,村尾一个铁匠在打铁,村口一个卖浆水的小娘子……他倒在地上,濒临死亡,然后他看到阳光里,走出来一个仙子似的女人,她救起了他,给他喝了浆水,那种酸酸甜甜的感觉,他一生一世也忘不了。他在那个村庄里住了十几天,慢慢养好了伤……芈月幽幽问:“那个小娘子长得好看吗?”秦王驷看了芈月一眼,芈月不好意思地转过头去。然而天底下的女人,听到自己的男人说起另一个女人来的时候,“她长得好看吗”这句话,是一定想问一问的。秦王驷轻叹:“很美,寡人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觉得世间再无一个女子比得上她的美貌,仿佛天上的仙子一般,圣光普照……”正说着,两人已经走近村庄农舍,芈月好奇地问:“后来呢?”秦王驷苦笑一声道:“后来,寡人养好了伤,就离开了那儿。”芈月道:“她有没有留您?”秦王驷道:“那个村庄留不住寡人,她自然也是留不住的。”芈月道:“后来您去接她了吗?”秦王驷没有说话,转身,大步走着。芈月不敢再问,也只是默默地跟了上去。秦王驷走了好一段路,听得后面的女子跟得很辛苦,她在喘着粗气,上气不接下气,可是她没有要求他停下来,没有显示自己的娇弱不胜。他停了下来,忽然说:“寡人后来找过她了。”他是去了,可是他再也找不到当年的那个人了。他见到了她,却与她擦身而过,甚至没有认出她来,还唤她大娘,向她打听她的下落。她没有说,只匆匆地指了个方向,就走了。直到他到了村里,再三打听,才明白,她曾经与他擦肩而过,可是等他再跑回去的时候,却再也找不到她了。芈月不胜唏嘘:“如果是我,我也不愿意让您看到我。”秦王驷道:“为什么?”芈月轻抚着自己的脸,叹道:“她一直以为您会很快来接她,却没有想到红颜易老,等您来接她的时候,居然会唤她‘大娘’。如果是我,我也宁可您当我已经死了。”秦王驷亦是轻叹:“只是寡人却想不到,再相见时,居然会当面不相识。”芈月道:“大王,宫中女子富贵娇养,自然不易老。乡间女子日晒雨淋,不堪劳作之苦,自然老得快。还有……”秦王驷道:“还有什么?”芈月低头:“妾身不敢说。”秦王驷道:“说吧。”芈月鼓起勇气,道:“有人怜惜的女子自然不易老,失去呵护的女子,自然历尽沧桑。”秦王驷震撼,久久不语,终于长吁道:“是寡人有负于她。”芈月幽幽地道:“愿大王再勿负其他女子。”秦王驷转头看向芈月,淡淡地道:“辜负与否,但论心迹。君王和后妃,论的是礼法,若是论心,寡人只有一个人、一颗心,如何能令后宫所有的女人满意?”芈月低头道:“是妾身失言了。”秦王驷再度看了一眼小村庄,幻觉中似看到村口的茶棚、青衣妇人,仔细定睛再看去,却依旧如故。秦王驷轻叹一声,转身而去。车马辚辚,一路而行,终于又回到了秦宫。“故为国者,边利尽归于兵,市利尽归于农。边利归于兵者强,市利归于农者富。故出战而强、入休而富者,王也。”芈月坐在窗口,手中持着竹简,轻轻吟诵。自秦驿山归来,芈月足不出户,只叫人寻了《商君书》,日日研读。以前在楚国的时候,她曾经学过这卷书。但那时候是在屈子的教导下,拿着《商君书》研读的是其中的严苛之处,想的是商君之政为何会激起秦人的反感。她一直觉得屈子的说法是对的,列国都在推行新法,而变法者则往往不得好死,人亡政消。但是唯有商君变法,人亡而政存,这是什么原因呢?她想,她得好好研读一下,商君的变法,与其他人的变法,有什么不同,如何能够在死后,依旧让新法存续,令得恨他的秦王,仍然对他念念不忘。这些日子以来,她每天研读,越读,越觉得商君之法实在是极为打动人的,莫说是君王,便是她一个小女子,也会为其所动。若能行商君之法,出战而强,入休而富,则天下皆归也,这是何等的宏图!她倚柱畅想,不胜向往。正在此时,薜荔悄悄地进来,道:“芈八子,王后有请。”她轻叹一声,放下竹简,站起来,道:“更衣。”该来的,总会来的。想起当日她与秦王一齐离开,还不知道芈姝会如何含恨呢。明知道对方恨自己,但她仍然要送上门去,让对方发泄愤恨。回头看着地上的书简,心中暗嘲,有时候一卷在握,只觉得自己能上天入地,揽尽四海,叱咤风云,可是一放下竹简,对着的却是后宫妇人,一地鸡毛。有时候心飞得越高,反而越不能忍受现实中的浑浊纠结。芈月走入椒房殿时,但见席上一堆衣料,几案上各种首饰,诸媵女围于芈姝身边,争相奉承。芈姝见了她进来,却恍若不见,只对孟昭氏道:“中元节快到了,这些衣料首饰要赏给各宫妃子,你来帮我算算该如何分配为好。”孟昭氏笑道:“王后赏赐,凭谁还敢争不成,您喜欢哪个,就给哪个好了。”芈姝笑嗔道:“要这么算就简单了。宫里的女人闲极无聊,就好比个衣服首饰的。这种素纱是用最细的蚕丝织就,质地轻透,如云如雾,可惜只有三匹;这种菱纹锦要经三次反复交织,才能呈现这种菱纹效果;这种矩纹锦又次之,只要两次反复交织;这种绉纱最是难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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