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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元时胸中一阵怒气翻腾,冷肃地答道:“淮东三州必会收复,虞天来也一定会偿还他欠我大梁子民的血债。但这是朝廷之责,不是为你母亲报仇。”
“无所谓你怎么说了,”萧元启的眸色越发平静,倒像是终于丢下了心头的重负,“两国之间必有一战,我在王府书房的密室中留了本书册,凡我对虞天来所知皆在上面,就送给长林王吧,当作是回报……回报大伯父当年教导我军务之恩……”
两人终究是同族兄弟,萧平旌此刻并没有得胜后的喜悦,叹了口气,转头吩咐东青:“将逆首萧元启拿下,打上重枷,单独关押,以待后审。”
东青抱拳正要应诺,萧元时却突然发声,“不。”
众人齐齐吃了一惊,连萧平旌都没听明白,疑惑地问道:“陛下说什么?”
萧元时面色铁青,眼底满是恨意,指着萧元启直接向岳银川下令,“这个人不配多活一时一刻,无须再审。杀!”
岳银川本能地想要转头先看看萧平旌的脸色,但又立即意识到了自己此举不妥,硬生生中途止住,听命走到了萧元启的身后,拔出佩剑,剑锋在空中稍停片刻,确认了无人喝阻,这才腕间加力,平平向前刺出。萧平旌不愿细看,早已提前将头转向了一边,但眸色如冰的小皇帝却纹丝未动,从头到尾目不斜视。
暗红的血流自唇角涌出,瞳孔渐渐散开。僵直跪立的萧元启吐出喉间仅余的一口气,轻声问道:“你能信他到永远吗……能吗……”
他最后的话语轻若游丝,低沉宛如叹息和呢喃,岳银川不敢肯定只有自己听见,但却希望只有自己听见。
因为聪慧如他,自然知道这是一个根本无法回答的问题。浩浩世间,芸芸众生,没有人能穿透时光的雾障,提前看到未来的结局。
越是追寻,越易迷失。
命运中唯一可以真切把握的部分,永远只有当时当下,每一个人内心的选择。
风起风息
被后世称为“莱阳之乱”的这场兵变,对金陵朝堂的创伤之深前所未有。本该护卫京畿的皇家羽林根基全毁、片骨不存;五万禁军折损了两万,校尉以上将官仅存数人;近百名朝臣中未死未叛者,唯有狄明一念之仁保下来的那二十来个,留下了一大片待补的空缺。就连抱着满腔忠心而来的勤王大军,也是这一团乱麻之中必须理顺的部分,如何定功,如何行赏,如何遣散,都需要在短时间内做出决定,不能搁置拖延。
十六岁的少年皇帝意识到了将要面对的重重难关,他越想让自己赶快坚强起来,就越感到难言的孤独与虚弱。回到宫城之后的第一个夜晚,萧元时选择在咸安宫中跪灵度过。当沉重的未来呼啸而至,绝不容许有更多优柔和逃避的时候,他需要先有一点安静的时间,去哀悼专属于自己的悲痛和损失,重新回想人生中最血腥混乱的那一天。
荀太后的尸身起初和其他死者一样,都是被白布包裹丢在宫城西角门外,等待最后拉运出去焚烧。有两名老太监趁着无人注意,悄悄将她刨了出来,单独抬进一间冷僻的宫室。初夏和暖,等平乱之后再去寻找收殓时,这具尸体自然已经腐坏,实在不好让萧元时看到,所以岳银川当场决定装棺钉死,抬入咸安宫正殿停放,燃蜡挂幡予以补奠。
逆首伏诛代表了叛乱结束,但恢复整个京城的秩序仍需花费大量的精力。萧平旌匆匆处理完宫城内的急务,天光早已全黑。他想想还是放心不下,连夜又赶来咸安宫中探看。
守在殿廊下的东青一看见他,急忙迎了过来,不待询问便主动禀告道:“请王爷放心,陛下看上去还好,只是晚祭之后就把身边的人全都遣了出来,到现在已经有半个时辰没听见动静了。”
萧平旌闻言忙示意身后的亲卫停步,自己解了佩剑与外袍,轻悄悄地走了进去。孝殿内果然一片空寂,只有萧元时独自跪在灵柩之前,默默烧着纸草。
仓促之间找来装殓的是一副普通的梨木板材,后方供案上的位牌也是临时制出,散发着一股新漆的味道。萧元时盯着铜盆中跳跃的火焰,等待它完全熄灭之后,方才低声问道:“他们说母后做的那些事……她真的做过吗?”
“根据逆贼心腹何成的招认,供书和旨意都不是假的……”萧平旌在他身侧跪坐下来,安慰道,“不过陛下当时并不知情,也不能由此责怪于您。”
“不知情,就真的可以当作无关,可以不放在心上吗?”萧元时眼眸红肿,在余烬带起的黑烟里半睁半闭,“母亲和舅舅……他们所做的每一项决定都是因为我。因果相连,岂可分开?我恐怕不能心安理得地……说自己没有罪责。”
萧平旌并未反驳,颔首应道:“陛下说得不错,有些事情,尤其是这样的事情,确实不可能轻易抹去。但自怨自艾有何益处?陛下此刻更应该去做的,只能是全力修补。”
“可是我觉得有些害怕,”萧元时终于转过身,用颤抖的手指抓住了堂兄的衣角,“我怕那个狄明说的对……既然有一半血脉承自母亲,谁能保证将来不会变得像她那样……”
“陛下!”萧平旌眉间微起怒意,立即喝止,“您愿意自省是对的,可胡思乱想就不应该了。远的不说,就想想当年的老莱阳王吧。他与先帝同父同母,都曾由武靖爷亲自教导长大,可他们两个一样吗?陛下将来是什么样的人,只在于从今日起……您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
多日的惶恐伤痛仿佛是一团被薄膜包裹于胸中的火球,一旦破碎爆裂开来,霎时就能燃遍四肢百骸。萧元时扑进堂兄的怀里痛哭起来,发泄般地放任自己嗓音嘶哑,泪水奔流,就一如当年……那个尚不需要承担重责的幼童。
因为他知道,这将是最后一晚的哭泣,最后一晚的脆弱。
到了明天,他必须成长。
次日清晨,年轻的皇帝陛下脱去孝服,下旨无须再多停灵,直接将太后棺木运葬于卫山脚下,正式锁闭了咸安宫。
中枢内阁幸存的三名重臣里以吏部尚书位阶最高,萧元时命其暂时总理政事。六部及各衙虽然大部分失了首官,但递补料理实务的副职和属吏勉强还能配齐。对于某些不缺才干只缺资历的低阶官员来说,眼下正是努力向上争取前程的大好机会,十分力气也要拼出十二分来,朝堂上下倒还真称得上是齐心协力,停滞混乱的政务也由此开始运转起来,逐渐迈向正轨。
荀飞盏重伤昏迷了两日,一醒来便急着要起身出门,被黎骞之强行按回床上,责怪道:“不管大统领有多挂念那些禁军,也不必急在这一两天。老夫听说,长林王已指派东青暂时替你代劳,放心吧没事的。”
“我倒不是担心整编禁军的事,”荀飞盏叹了口气,脸色晦暗,“您也知道,舍妹安如是……我怕平旌太忙把她给忘了,就想趁着还没有明旨下来,去求陛下给她一个恩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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