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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sp;&esp;我已离家二十个月。而其实我这生,从未试过拥有一个实质的家,离开得再久,也不会感觉漂泊无根。
&esp;&esp;那是个北地草原的初夏天气,午间还很凉爽,我正在一趟九日九夜的跨境度假联运火车上,穿着白衣黑裤侍者制服,偕一名同事沿着走道,向各卧舖隔间送午餐。
&esp;&esp;派这类餐盒时,我习惯带着失焦的眼神移动,因为我不想看清楚递到旅客手上的食物有多难吃。我曾经是以煮食取悦顾客的人,已自然而然将自己放在服务人客味觉的位置,即便这些烂糟糟的食物并不是我煮出来的,一见客人那失落的表情,我始终良心不安。
&esp;&esp;走道尽头的隔间里,我遇见这名腆着大肚腩的客人,要求我给他多一份。他身边同等吨位的的老婆也是一副嗷嗷待哺之状。我心想你们以为在坐飞机?表面上却很客气地解释:「是这样的,先生,如果您多要一份是没问题的,但是车上实在没有再多另外一份了。不过,餐车还有现做的菜式,是更美味的,请问有甚么可以帮你加点的?」
&esp;&esp;「餐车东西那么贵,」客人老婆冷笑说,「反正都一样难吃,我们干么上餐车去给你们宰?你多拿一份来,我们将就吃饱就是了。你别骗我,车上也没坐满,我就不信没有多的餐盒。」
&esp;&esp;那大肚子男客人说:「你是新人是吧?这条线我们坐过多少次,从来没有少给过餐盒,你怎么骗人呢?」
&esp;&esp;你妈才骗你,你爷爷才骗你,东西难吃你还吃两份?正牌的猪公猪婆。我心中低级怒骂,仍掛着诚恳微笑,说道:「本列车的确是满座的,多馀的餐盒也已经在其他车厢发送完毕,剩下一份了。您看到的空位,应该是客人暂时有事离开。」停一停,又问道:「请问我可以为两位拿餐车的nu过来吗?」
&esp;&esp;一位资深同事走过我身边,在我背上轻轻弹了一下。我知道他这一弹的用意,这是共事以来约定的暗号,叫我对无理取闹的客人别太客气。我总是放不下从前经营餐饮的规矩,对无须亲身负责的事件太过在意,殊不知在这些越境奔跑的列车上,龙蛇混杂,多数资深服务员不是能躲起来摸鱼便躲,要不便是粗声粗气敷衍,只盼旅客少来找自己麻烦。我以餐厅与航空公司的规格来礼遇客人,客人没见过,还以为遇到难得的出气筒了。
&esp;&esp;猪公猪婆自然没有放过我,一高一低地数落起来,声音越来越响,已有其他隔间的旅客暗暗过来窥看。他们先是指责东西难吃,又诬衊我们偷藏餐盒,逻辑颇为矛盾,不知难吃的餐盒有甚么好偷藏?然后他们又骂到了火车联运的网上订票系统常常故障,跨境证件检查时间太久,上车来的移民局人员态度恶劣。我退到隔间外的走道上,连连鞠躬道歉。
&esp;&esp;待他们骂到口渴停下来喝水,我假笑着说道:「是,是,多谢两位的意见。两位需不需要我拿旅客意见表过来?」一边寻思,如何转变脸色给他们好看,才不至于看起来人格分裂。恨不得手上就有两张旅客意见表,塞入他们两张冒着油光的猪嘴。
&esp;&esp;突然有个人来到隔间门口,在我身旁叫道:「不好意思!」
&esp;&esp;我们三个人,不,一个人两隻猪,同时转了头。那名穿着亚麻绿色薄针织衫的旅客说:「我这里有一份没开过的饭盒,不如你们请用吧。」
&esp;&esp;长途火车一如飞机,旅客在走道上来来去去很常见,这名旅客从走道另一端过来,那是我同事的服务范围,因此他靠近时我并未留心。他将一份餐盒递到那隻猪公面前,有些靦覥地笑笑,操着与我腔调类似的口音,向猪公说:「我吃零食吃饱了,不需要吃午餐。请用吧。」
&esp;&esp;猪公失去了清算我的引火题材,立即安静了。猪婆则指着我说:「你最好拿意见表过来,记住多拿几张。这么黑的铁路公司,我一张纸可写不完。」
&esp;&esp;我弯腰道:「好的。另一份餐盒马上送过来,我也会很快拿几张意见表给两位的。」
&esp;&esp;那名旅客似乎想替我们调解,又訥訥地不知怎么开口,只一直站在我身畔,直直盯着他们,以表明对我的支持立场,显然这是个不擅辞令的人。猪公猪婆开始张嘴大吃他们批评了一轮的饭盒,二张油嘴被塞满,无暇再骂。我解脱了,于是低声向那名旅客说:「谢谢您。」
&esp;&esp;我的声音发颤。被客人怒骂时我从不介怀,这一对夫妇也并非我服侍过最不可理喻的顾客,我撞见过在洗手间集体偷抽菸的,劝阻时差点被那群酒鬼拿菸头攻击,害我以为他们吸的是亢奋毒品,当时老子赤手空拳,可还是镇静以对。可是此刻我的语调就是难以平復,那名旅客身上的清新气味几乎令我神智溃散,皂香、木香与体味混合,闻起来那么舒服。
&esp;&esp;──那么熟悉。
&esp;&esp;我不敢望他眼睛,不敢望他嘴唇,不敢望他套着柔软线衫的胸膛。我又向他浅浅鞠了一个躬,转过身去,推动饭盒车,便往另一卡车厢前进。
&esp;&esp;他跟随着我直到两卡车厢交界处,在我身后才刚关上的自动门又被他撳开。
&esp;&esp;我回头,这次把他看得很清楚。他额前的头发比我印象中要长了一些,加上人在旅途的悠然模样,更多了几分不羈况味。针织衫下方是未系皮带的灰色丹寧长裤。在这季节,旅行此地仍须保暖,而那不太单薄的裤管显得他硬挺俊秀。这趟列车没有空调,北方初夏的微凉空气里,他体温烘出熟悉淡香水的味道,绕遍我全身。
&esp;&esp;我说:「你不吃那个餐盒的原因,应该不是吃太多零食。」
&esp;&esp;那旅客摇摇头:「唔,不是。」
&esp;&esp;我说:「是因为餐盒太难吃。」
&esp;&esp;「对。而且连样子都难看,菜不像菜,肉不像肉,实在糟蹋食料。」
&esp;&esp;我又说:「上车前你一定早有准备,自己带了粮食,足够吃好几天,再到中途停靠城市买食物。」
&esp;&esp;那旅客頷首说:「是。」
&esp;&esp;我问:「是甚么?」不等他回答,我接着说:「等等,让我猜。一定有蒔萝香蒜橄欖油沙丁鱼罐和丹麦甜醋洋葱生鯡鱼罐头,一定有种籽杂穀麵包。至于青菜,应该是去餐车点greenpestowarsad,或者乡村浓汤,又或者两种轮流点。」
&esp;&esp;「完全正确。不过那个greenpesto酱不是很好呀……」那旅客苦恼地说。
&esp;&esp;我接口:「我知道。你觉得松子不够多。」
&esp;&esp;「而且很像冷冻过又解冻,油份的分佈很奇怪。乡村浓汤的麵包糠也不是很香。」那旅客说。
&esp;&esp;对话至此结束。我转身进入隔壁车厢继续工作,他也总算肯让那扇自动门关上休息。那一日我未再踏进他的车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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