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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西是不大理会各人的意思,就问坐在身边的鹏振道:“三哥对于这件事,持着什么态度?”鹏振沉吟着道:“真是大家要搬出去的话,那也好,我的意思,以为各人组织了小家庭,大家有一种方便。”燕西淡笑一声道:“现在倒是我好了,大家庭也好,小家庭也好,对我反正无所谓。我一个人,哪里也好安身。”凤举道:“你这叫胡说!难道你的孩子和媳妇,就听其自然的消失,不去找了吗?”燕西道:“就是找回来的话,她也未必能和我合作,我觉得她不下散伙的决心,是不会走的。夫妇勉强结合,那也没有一点趣味,倒是这样的痛快。”他如此一说,满屋子的人,又是一次默然。还是燕西叹了一口气,站起来道:“大家别这样愁眉苦脸的了,有什么开心的话,大家谈上一谈吧。”鹤荪向朱逸士道:“你看到哪里有适合的房子没有?我倒不必要大,只要干净点就行了。”朱逸士笑道:“你这个‘大’字当然是以现在府上的屋子为标准。可是比这小下去,三间房是小,一间也是小,究竟要小到什么程度才合适呢?”鹤荪笑道:“当然不至于小得到一间或三间房那种程度,像你们住的那个样子,也就行了。”凤举听到鹤荪所说,竟是搬定了,心中很不高兴。但是果然老太太有了这个意思,兄弟们是遵慈命而行,自己哪里干涉得了?皱了皱眉道:“这都是急其所缓的话。现在我们先要谈到火场上的善后问题,你所说的,又不是今天明天的事,忙什么呢?我看燕西倒应该到里面去,向母亲请示一下,应当怎么样去对付冷家?”燕西道:“我闷得了不得,这些人在这里,大家谈谈,也可以解解烦闷,你一定要我去见母亲做什么?见了母亲,也不过是多挨几句骂。要找人,只有两条路,一条是在报上登广告,一条是到区署里去送个报告单子,报告走失,让他们通知城内警察去留意。这两件事,似乎都此路不通吧?叫我满街满市找去,我可办不到。”凤举道:“没有法子想,难道就如此置之不理不成?”刘宝善点了点头道:“这是规规矩矩的话,七哥总应该和老太太去商量一下,事已至此,总还是图个结束,不再扩大才好。”燕西道:“怪话了。还扩大些什么,再烧一次房子不成?就算冷家和我要人,也不是我轰走的,何况我金家还有一个小的陪着去呢。”朱逸士正着脸说道:“这倒是正话,置之不理,总是不好。想办法不想办法是一事,办法行得通行不通又是一事。若是老太太方面不免责备两句,这也没有关系,总不能因为老太太责备,你就永久不见老太太。”燕西因大家都劝他去见母亲,不便坚持不去,慢慢地站起来,微叹了一口气道:“真是让我没有法子!”说了这话,于是缓缓地踱出客厅门,走向金太太屋子里来。
金太太正躺在一张睡榻上,手里拿了一挂佛珠,一手掐着,一手数着,眼睛微微闭着,似乎是心无二用。燕西缓缓走进来了,她依然在掐着佛珠,并不睁开眼来理会。燕西本想叫一声妈,也不知道什么缘故,这个生平最先会说的一个字,竟一时说不出来。既不能惊动母亲,又不能来了之后,转身就走开,只得在母亲对面一张椅子上随身坐下。他手碰了桌上的茶杯,叮当一下响,金太太这才睁开眼来,冷笑一声道:“你还有工夫来看我?你不是很忙的吗?”燕西手扶着桌上的茶杯,转着杯子,远远地看看杯子上的画,并不曾做声。金太太道:“你现在脑筋有点麻木不仁吧?怎么烧了房子丢了人,你还是一点没有事似的?”燕西道:“我怎么会没事似的呢?我到现在为止,还是坐立不安。可是坐立不安,也只能急在肚里,难道我还摆在脸上,只管又说又哭地道着苦情不成?”金太太道:“事到于今,我也管不了你们了,我决计搬出这屋子去。”燕西手拿着茶杯,只管转着看花纹,许久,叹了一口气。他又望了金太太正要说什么,只听李升在外面叫道:“这样热的天,就是没有什么危险,那里一股火气没有退,也不该过去,现在打伤你,你怪谁哩?主子家里,有这种不好的事,你倒要讨小便宜?”金太太便喊道:“李升,你说什么?”李升走到房门外,隔着纱帘子道:“那厨房里一个打杂的,他跑到火场上到土里去掏东西,墙上落下几块砖头,由耳朵边斜劈下来,肩膀上打肿了。他要跑来求求太太恩典,给他几个钱养伤,我把他骂了一顿。你想,上上下下,大家心里都怪难过的,他还要来求恩典,这种人简直是没有心肝。”金太太道:“他在火场里去掏东西,什么意思?”李升道:“他以为七爷屋子里,金银财宝是烧不了的,一定都埋在乱瓦乱砖里头,他趁着家里人都没有心思,想先掏出一些去。太太,你想这东西可恶不可恶?”金太太叹了一口气道:“人心都是这样的。无知识的人,也就不必和他去计较了。”李升道:“我倒在土里头刨出一个小扁箱子,大概是七爷的,外面还没有坏,好好还锁着呢。”
燕西由屋子里抢了出来道:“还有个箱子吗?怎么样的?我看我看。”李升手上提着一只二尺上下的长方形扁箱子,举了一举道:“你瞧,这不是?”原来这是一只绿漆铁皮的小箱子,原是放些信件和纸张零碎的,也不记得是搁在什么所在。有了铁皮保证,竟未烧着,这倒是出于意外的一件事了。金太太在屋子里问道:“找到一个什么箱子?里面有什么吗?”燕西道:“不相干,是个装文件的箱子。我书房里有一把同样的钥匙,等我拿去开开看。”说时,连忙提了箱子,就向书房里跑。找着钥匙,将箱子打了开来,只一掀盖子,自己倒失声笑起了。原来里面这些文件,都烧成了焦黄的,手伸着一捏,却是一把灰。因为箱子,虽是铁皮包的,不能烧坏,然而这种热气,总可以传了进去,隔了箱子,就是这样把纸给炼焦了。手提箱子,走到廊子外,就向地上一倒,以为这也不值一顾了。然而这样一倒,却是当的一声响,将脚拨开纸灰一看,原来这纸灰里面,藏着有一面镜子呢。弯腰拾起来,不觉自己是一怔。记得结婚后几天,自己端了照相匣子,和清秋照了好几张相。有一张相,在松树下面,堆了几盆菊花,清秋侧着身子看花,姿势照得好极了。自己一高兴,配了个圆镜框子,一面玻璃砖的镜子,一面是薄玻璃盖着相片。就放在桌上,不料一个不小心,把镜子打破了,自己脸上,当时很是不好看,幸而清秋不在屋子里,赶快藏在箱子里。心里还想着,等到将来彼此年老了,把这相片取出来,打破迷信。现在凤去楼空,这事倒真有些可信了。心里如此想着,手上捧了一个破镜框子只是出神。身后有人问道:“站在太阳里做什么?不怕晒人吗?”说着话,那人已将镜子接了过去。回头一看,原来是梅丽。梅丽接过那镜子一看,只见里面夹了一张相片。那相片由镜框子夹缝里,漏出来大半截,都烧煳了。那在镜子里的大半截,只剩了清秋大半截影子。她接着,也是许久不做声。燕西原来出神,被她接过,就醒悟过来的。现在看到如此,便道:“你老看着做什么?”燕西只管如此问,梅丽却是不做声,依然怔怔地将镜子拿着。那镜子上面,却滴了几粒水珠。燕西低头一看,原来她哭泣着,已经滴下泪来了。燕西道:“你这是做什么?”他不问则已,他一问之后,梅丽索性哭得息率有声,那泪珠像抛沙的一般流了下来。燕西道:“你这是怎么着?站在大路上哭,人家看见,还以为是我欺负了你呢!”梅丽道:“你不欺负人吗?你你……你多损呀?我看着这相片,好像清秋姐就烧死了一样呢。”她说着话,一扭身子就跑了。燕西听她所说,虽是小孩的话,然而自己心中,为了这事,却也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痛苦。赶紧走回书房里去,将房门一关,两手托了头,靠着书桌坐了。自己不知道坐了多久,有人敲着门,连叫了几声七爷。燕西糊里糊涂地叫了一声进来吧。却是金荣推门进来,低声道:“唉!你也别伤心,保重身体要紧。前面客厅里,开一大桌饭,我怕你吃不下去,叫厨房做些清淡的,送到屋子里来吃好吗?”燕西道:“不必,我吃不下去。”金荣道:“你总得吃一点,饿着肚子也是无济于事。”燕西站起身来,又复坐下。金荣见他有些徘徊不决的样子,又道:“七爷,你早上一点东西都没有吃,总得吃一点。到了下午,你总还有些事,若是一点东西不吃,你会病的。”燕西叹了一口气道:“像这日日向下落的家庭,死了倒也干净,省得用眼睛来瞧,也省得伤心。”金荣道:“你吃得了多少,你就吃多少,可是你到大家一处坐着谈谈心,也是好的。”燕西站了起来一顿脚道:“好吧,我就依了你的话。”他说着,就走向前面客厅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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