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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之带了樱子,到了自己屋里,守华正躺在沙发上,便直跳了起来,向前迎着,轻轻地笑道:“结果怎么样?很好吗?”道之道:“两位老人家都大发雷霆之怒,从何好起?”守华笑着,指了樱子道:“你不要冤我,看她的样子,还乐着呢,不像是受了委屈啊。”樱子早忍不住了,就把金家全家上下待她很好的话,说了一遍。尤其是七少奶奶非常的客气,像客一样的看待。守华道:“你本来是客,她以客待你,那有什么特别之处呢?”道之笑道:“清秋她为人极是和蔼,果然是另眼看待。”于是把刚才的情形,略微说了一说。守华道:“这大概是爱屋及乌了。”道之道:“你哪知道她的事?据我看,恐怕是同病相怜吧。”守华道:“你这是什么话?未免拟于不伦。”道之道:“我是生平厚道待人,看人也是用厚道眼光。你说我拟于不伦,将来你再向下看,就知道我的话不是全无根据了。”守华道:“真是如此吗?哪天得便,我一定要向着老七问其所以然。”道之道:“胡说,那话千万问不得!你若是问起来,那不啻给人家火上加油呢。”守华听了这话,心里好生奇怪。像清秋现在的生活,较之以前,可说是锦衣玉食了,为什么还有难言之隐?心里有了这一个疑问,更觉得是不问出来,心里不安。
当天晚上,恰好刘宝善家里有个聚会,吃完了饭有人打牌,燕西没有赶上,就在一边闲坐着玩扑克牌。守华像毫不留意的样子,坐到他一处来。因笑道:“你既是很无聊地在这里坐着,何不回家去陪着少奶奶?”燕西笑道:“因为无聊,才到外面来找乐儿。若是感到无聊而要回去,那在家里,就会更觉得无聊了。”守华道:“老弟,你们的爱情原来是很浓厚很专一的啊,这很可以给你们一班朋友做个模范,不要无缘无故地把感情又破裂下来才好。”燕西笑道:“我们的感情,原来不见很浓厚很专一。就是到了现在,也不见得怎样清淡,怎样浪漫。”守华道:“果然的吗?可是我在种种方面观察,你有许多不对的地方。”燕西道:“我有许多不对的地方吗?你能举出几个证据来?”守华随口说出来,本是抽象的,哪里能举出什么证据,便笑道:“我也不过看到她总是不大做声,好像受了什么压迫似的。照说,这样年轻轻儿的女子,应该像八妹那一样活泼泼的,何至于连吴佩芳都赶不上,一点少年朝气都没有?”燕西笑道:“她向来就是这样子的。有道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要弄得像可怜虫一样,我也没有别的法子。”他说着这话时,两手理着扑克牌一张一张地抽出,又一张一张地插上,抽着抽着,一句话也不说,只是这样地出了神。还是刘守华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笑道:“怎么不说话?”燕西笑道:“并不是不说话,我在这里想,怎样把这种情形,传到你那里去,又由你把这事来问我?”守华道:“自然有原因啦。”于是就把道之带了樱子去见清秋,及樱子回来表示好感的话说了一遍。燕西道:“她这人向来是很谦逊的,也不但对你姨太太如此。”守华笑道:“你夫妇二人,对她都很垂青,她很感谢。她对我说,打算单请你两口子吃一回日本料理,不知道肯不肯赏光?”燕西道:“哪天请?当然到。”守华道:“原先不曾征求你们的同意,没有定下日子,既是你肯赏光,那就很好,等我今天和她去约好,看是哪一天最为合适。”燕西笑道:“好吧,定了时间,先请你给我一个信,我是静候佳音了。”当时二人随便的约会,桌上打牌的人,却也没有留意。
燕西坐了不久,先回家去,清秋点着一盏桌灯,摊了一本木版书在灯下看。燕西将帽子取下,向挂钩上一扔,便伏在椅子背上,头伸到清秋的肩膀上来,笑道:“看什么书?”清秋回转头来,笑道:“恭喜恭喜,今天回来,居然没有带着酒味。”燕西看着桌上,是一本《孟东野集》,一本《词选》。那诗集向外翻着,正把那首“妾心古井水,波澜誓不起”的诗,现了出来,燕西道:“你又有什么伤感?这心如古井,岂是你所应当注意的?”清秋笑道:“我是看《词选》,这诗集是顺手带出来的。”说着,将书一掩。燕西知道她是有心掩饰,也笑道:“你几时教我填词?”清秋道:“我劝你不必见一样学一样,把散文一样弄清楚了,也就行了。难道你将来投身社会,一封体面些的八行都要我这位女秘书打枪不成?”燕西笑道:“你太看我不起了,从今天起,我非努力不可。”清秋一伸手,反转来,挽了燕西的脖子,笑道:“你生我的气吗?这话我是说重了一点。”燕西笑道:“也难怪你言语重,因为我太不争气了。”清秋便站起身来,拉着燕西同在一张沙发上坐了。笑道:“得了,我给你赔个不是,还不成吗?”说着,将头一靠歪在燕西身上。这个时候,老妈子正要送东西进来。一掀门帘子,看到七爷那种样子,伸了舌头,赶忙向后一退。屋子里,清秋也知觉了,在身上掏了手绢,揩着嘴唇又揩着脸。燕西笑道:“你给我脸上也揩揩,不要弄上了许多胭脂印。”清秋笑道:“我嘴唇上从来不擦胭脂的,怎么会弄得你脸上有胭脂?”燕西道:“嘴上不擦胭脂,我倒也赞成。本来,爱美虽是人的天性使然,要天然的美才好。那些人工制造的美,就减一层成分。况且嘴唇本来就红的,浓浓地涂着胭脂,涂得像猪血一般,也不见得怎样美。再说嘴唇上一有了胭脂,挨着哪里,哪里就是一个红印子,多么讨厌!”清秋笑道:“你这样爱繁华的人,不料今天能发出这样的议论,居然和我成为同调起来。”燕西道:“一床被不盖两样的人,你连这一句话都不知道吗?不过话又说回来了,我对天下事,是抱乐观的,可是你偏偏就抱着悲观,好端端的,弄得心如止水,这一点原因何在?”
清秋道:“我不是天天很快活吗?你在哪一点上见得我是心如止水呢?”燕西道:“岂但是我可以看出你是个悲观主义者,连亲戚都看出你是个悲观主义者了。”清秋道:“真有这话吗?谁?”燕西就把刘守华的话,从头至尾,对她说了。清秋微笑了一笑道:“这或者是他们主观的错误。我自己觉得我遇事都听其自然,并没有什么悲观之处。而且我觉得一个人生存现在的时代,只应该受人家的钦仰,不应该受人家的怜惜。人家怜惜我,就是说我无用。我这话似乎勉强些,可是仔细想起来,是有道理的。”燕西笑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你又犯了那好高的毛病了。据你这样说,古来那些推衣推食的朋友,都会成了恶意了?”清秋道:“自然是善意。不过善之中,总有点看着要人帮助,有些不能自立之处。浅一点子说,也就是瞧不起人。”燕西一拍手道:“糟了,在未结婚以前,不客气地说,我也帮助你不少。照你现在的理论向前推去,我也就是瞧不起你的一分子。”清秋笑道:“那又不对,我们是受了爱情的驱使。”说完了这句话,她侧身躺在沙发上,望着壁上挂的那幅《寒江独钓图》,只管出神。燕西握了她的手,摇撼了几下,笑道:“怎么样?你又有什么新的感触?”清秋望着那图半晌,才慢慢答道:“我正想着一件事要和你说,你一打岔,把我要说的话又忘记了。你不要动,让我仔细想想看。”说时,将燕西握住的手,按了一按,还是望着那幅图出神。燕西见她如此沉吟,料着这句话是很要紧的,果然依了她的话,不去打断她的思索,默然地坐在一边。清秋望着《寒江独钓图》,出了一会儿神,却又摇摇头笑道:“不说了,不说了,等到必要的时候再说吧。”燕西道:“事无不可对人言,我们两人之间,还有什么隐瞒的事?”清秋笑道:“你这话,可得分两层说。有些事情,夫妻之间,绝对不隐瞒的。有些事情,夫妻之间,又是绝对要隐瞒的。譬喻说,一个女子,对于她丈夫以外,另有一个情人,她岂能把事公开说出来?反之,若是男子另有……”说到这里,清秋不肯再说,向着燕西一笑。燕西红了脸,默然了一会儿,复又笑道:“你绕了一个大弯子,原来说我的?”清秋道:“我不过因话答话罢了,绝不是成心提到这一件事上来。”燕西正待要和她辩驳两句,忽然听得前面院子里一阵喧哗里面,又夹着许多嬉笑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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