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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sp;&esp;开往上海的火车每天有十几趟,比开往同省其他市的班次都多。哪里不去北京上海也是要去的,这条纵跨半个中国的铁路从哈尔滨始发,中间串起了许多个三四线小城,成了这些无人问津的城市与遥远的繁华都市之间唯一的链接。广播里响起了报站员终年不变的声音,中英双语,只是两种语言说得都很蹩脚,好像这么个小地方真有多少外国人似的。嘉穆突然一阵心悸,最近发生的事情占用了大脑太多带宽,买票的时候甚至都没仔细想想票面上两个城市名称之间那个短短的箭头到底意味着什么。直到报站员念出“上海”这两个字时他才恍然大悟,原来自己没有为这次前途未卜的旅程做任何准备。
&esp;&esp;列车开动了,窗外的景物在嘉穆的余光里飞快地倒退。他安静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紧紧抱着怀里的耐克背包。这个背包是崔晋送的,他还记得买包那天自己非要买两个一模一样的,硬是要背情侣款。可是崔晋坚决不同意,说这个样子在学校里太招摇了。因为这件事,两个人当天还小吵了一架,嘉穆一路上不和崔晋说话,崔晋就一直讲笑话逗他,最后还是用了一顿火锅才把他哄好。
&esp;&esp;嘉穆的视线又渐渐模糊起来,这种情况是他最近的常态,有时走着走着路或者听着听着歌,眼泪就会自己流下来。手机这个时候震了一下,索多玛的推送通知浮出屏幕,那个id为“力比多”的网友又发来了消息,问他有没有上车。
&esp;&esp;最近这段时间,嘉穆不跟身边的任何人讲话,可是却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了千里之外的上海网友。上海网友首先对他的遭遇表示了惋惜,接着热烈欢迎他来上海,说这里城市大机会多,一定有他立足之地。“力比多”在软件上用大段的文字描述了上海的繁华以及不得不来的诸多理由,还说到了上海,他夏目小老弟的生活(覃嘉穆在索多玛上的id是“夏目”)就由他来照应。嘉穆在心里暗暗嘀咕,都说上海人排外,没想到这位大哥竟然比很多北方人还热情。
&esp;&esp;他回了个很精简的“上车了”,可是按下发送键以后,似乎又觉得只有这样冷冰冰的三个字恐怕会辜负了人家的热情,还显得故作清高,于是又补发了个龇牙的表情。
&esp;&esp;列车走走停停,大站小站都不落下。嘉穆的眼皮沉了,靠着椅背眯了一会儿,等再睁开眼的时候列车已经驾驶出了山海关。他背起包打算去趟厕所,其实他并不是真的想去,只是想站起来活动活动。这绿皮硬座要坐一宿呢,可不能让身体这么快就厌倦了椅子。他走了五节车厢都找不到一个没有人的厕所,有的门口甚至把队伍排到了过道里。就在嘉穆打算穿过和奖学金政策。房门突然被推开,严洪那张宿醉的、油腻的脸出现在门框里。他在房间里巡视了一圈,目光最后停落在了儿子的脸上,眼睛里布满了经年沉淀的污秽和浑浊。
&esp;&esp;“你怎么还不起来?!”这一听就是输了钱的语气,东勰从小听到大。外人听不出这种语气有哪里不同,可是听得多了,句子里的语速、重音、声调和停顿天然就会形成一种风格。东勰一声不吭地穿好衣服,一声不吭是他与父亲对峙的最好方式。他走过父亲的身旁,又闻到了他身上那股不管怎么洗都洗不掉的糜烂气味。这种气味来源于赌桌,那是连日来的劣质香烟、人头发上的油腻、身上的分泌物和口腔深处的残垢综合作用的结果。东勰嫌恶地快步经过,却听到父亲在背后没好声气地说:“被子等着谁给你迭?!”东勰没应声,头也没回地钻进了卫生间。
&esp;&esp;吃早饭的时候,东勰宣布了自己要去日本交换学习的决定。奶奶没听见,只顾着给孙子夹菜,母亲也没有吭声,只有严洪在大声地嘬着牙花子,半晌,他说:“你去不了。”
&esp;&esp;“为什么去不了?”
&esp;&esp;“咱家没钱供你。”
&esp;&esp;“你放心。”东勰放下筷子,直视父亲,“我不花你的钱。”
&esp;&esp;母亲这时在一旁小声嘀咕:“日本啊,去这么远,多不安全?你看最近咱国家和日本关系多紧张,还是别去了。”
&esp;&esp;“妈!”东勰难以置信,“我申请书都交了!”
&esp;&esp;“那就去要回来。”严洪语气冰冷,“怎么着?中国这么大地方呆不下你了?还非得往外面跑?”
&esp;&esp;东勰当然没有真的去把申请书要回来,而是偷着问舅舅借了一笔钱。他打算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学校办手续,先斩后奏。东勰这么想要出国其实还有另一个原因,他讨厌自己的家,他想离它越远越好,只是这个原因他不能说。他并不畏惧父亲的拳脚,他只是不忍心让母亲知道,她努力维护的这个家,在自己的儿子看来竟是要极力摆脱的地方。
&esp;&esp;天气刚转凉的时候,东勰随便找了个理由重新返回了学校。回来之后他变得更忙,选学校、选专业、填各种申报资料然而,正当东勰在寝室里热血沸腾地构划一个为理想而孤军奋战的故事时,他接到了系主任的电话,让他赶紧到办公室来一趟。系主任的语气很不寻常,东勰几乎可以预见到有什么事情发生了。当他在系主任窗明几净的办公室里看见严洪那张因为暴怒而扭曲变形的面孔时,他第一次真切体会到什么叫无地自容的羞耻。
&esp;&esp;严洪这次找到学校来,是为了把东勰问舅舅借的那笔钱要回去。他在办公室里大吵大闹,说要是不退钱,就去教育局告学校乱收费。旁边有几个女老师好言相劝,却都被严洪用脏话臊得面红耳赤。东勰走进办公室时,自己的父亲正满嘴喷粪,张牙舞爪,十足一个跳梁小丑。东勰的脸涨得通红,他从没像此刻这样,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和眼前这个人断绝关系。他没有多说一句话,立刻掏出手机报了警,说学校里有社会闲散人员寻衅滋事。严洪一愣,随即暴跳如雷,他指着东勰的鼻子一口一个小兔崽子,扬手就是一记耳光。当第二个巴掌即将落下来的时候,他的手腕被东勰一把擒住。系主任一脸愁容地站在原地,他教了一辈子书,严重缺乏和流氓打交道的经验。与此同时他也非常震惊,没想到一向幽默随和的东勰居然也会露出如此凶狠的眼神。校警就是这个时候进来的,你说奇怪吗,没有任何人告诉他们寻衅滋事的人到底是谁,可是他们一进门就将严洪团团围住了。
&esp;&esp;申请书和学费后来还是被东勰给要了回来,因为母亲给他打了电话。他第一次听见母亲在电话里哭,以前不管受了多大委屈,不论被严洪打成什么样子,母亲都不会在自己面前落泪。可是这一次,当她听说儿子下定决心要背井离乡的时候,她还是哭了。日本并不算遥远,飞机只要两个小时。可是他明白对于母亲来说这根本就不是距离的问题,她不能接受的仅仅是背井离乡这四个字。母亲把家庭看的比什么都重,她这一辈子都在竭尽全力维护家庭的完整——哪怕这个完整只是形式上的。东勰心软了,他知道自己没有办法改变沉淀在母亲观念深处中的东西。母亲想让舅舅在老家给他安排工作,可是东勰坚决反对。最后,母子达成共识,东勰可以去任何他想去的城市,只要他不出国。
&esp;&esp;在把钱还给舅舅的那天,东勰买了一张去上海的火车票。舅舅没说什么,但是钱他坚决不肯收回。他唯一嘱咐东勰的话是:“常回来看看你妈,她这一辈子不容易。”
&esp;&esp;东勰把头靠在车窗的玻璃上,惊讶地看见玻璃上映出一张疲倦的脸。他把眼睛闭起来,头脑中的声音翻涌不息,他听着它们,由着它们,身体随着列车驶入更深更暗的午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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