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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奚听了这话,颇意外地看了林掌固一眼,这才将他递来的公文仔仔细细瞧了一遍,似是不经意,问了句:“你真想让我帮忙?”然后笑嘻嘻地道,“就不怕本官骗你?”林掌固愣了一愣,拱手道:“岂敢。”又道,“下官虽屈居末流,但也知道今年战起,买马运粮处处都要用银子,户部之所以周转得过来,都是因为沈大人任左侍郎期间未雨绸缪,大人韬略无双,下官岂有不信大人之理?”沈奚点了一下头,方才拔下的枯草自指尖一转:“兵部所批下来的运马路线,最后由典厩署发出,本官虽为署丞,但署令大人言明不让我碰兵马信函,你若信得过本官,明日你将路线图带来给我,待我改过后再发去沿途各官厩驻地。”林掌固听了这话,骇然一惊:“大人您竟要修改运马的路……”话未说完,便听得有脚步声传来,林掌固慌忙住了嘴,将手里公文对半一折,收进了怀中。来人不是别人,正是那个不让沈奚碰兵马信函的典厩署刘署令。他寒声道:“不好好当值便也罢了,趁本官不在,还扯起闲话来了?”又看向沈奚,“沈署丞今日的一百匹马可刷完了?”沈奚将枯草往嘴里一衔,嘻嘻一笑道:“叫大人失望了,还有五十匹,下官这就刷。”说着,扶着木栏转过身,拾起马刷子往马厩里去了。刘署令在外头看着,片刻,慢条斯理道:“按说沈大人是署丞,腿脚也不好,刷马的活不干你来干,但如今各地征马,太仆寺上下忙成个陀螺,你是新来的又帮不上忙,只能做些杂活,还望沈署丞莫要往心里去。”沈奚拿马刷子蘸了水,刷马的动作已颇是熟练,毫不在乎道:“刘大人多虑了,在沈某心里,公务不分大小贵贱,为的都是家国天下,譬如这刷马的活计,一根一根将马毛理顺,也算为大人您尽了份心不是?”刘署令听了这话只觉别扭,反应了半刻才知沈奚似是将手里刷的马比作自己,正待发作,忽见一小吏自衙署里跌跌撞撞地奔来草场,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大、大人,来人了——”太仆寺下头的几个衙署离得很近,而今公务繁忙,各自间常有走动,刘署令正在气头上,听了这话,只当是兄弟衙门来了人:“来人就来人,让他在公堂里候着。”小吏咽了口唾沫,不知该怎么回话,因来的那个人虽未自报家门,但那一身三品孔雀绣常服已令公堂内一众官吏哆哆嗦嗦地跪了一地。半晌,小吏才缓下口气,说道:“大人,这回来得可是个了不得的大官,且他后头还跟着十几个了不得的将士。”刘署令听他语焉不详,分外的不耐烦,一边回头一边道:“典厩署这种鸟不生蛋的犄角旮旯能有什么大官来,总不能是黄寺卿,他堂堂四品大员除非天塌下来否则下官太仆寺典厩署署令刘长青拜见苏大人,苏大人大驾真是蓬荜生辉,下官未能远迎,实在该死实在该死。”苏晋的目光自沈奚身上一掠而过,看向地上说话说了一半就打着颤跪下的刘署令,笑了一声道:“这里四野茫茫,天地为庐,刘大人还能蓬荜生出辉来,可见是大肚能容海纳百川了。”又道,“本官听闻刘大人有个习惯,每日午过,必小憩上两个时辰,到了夜里,再大憩上四个时辰,一直想问问刘大人,你这能撑船的宰相肚皮,可是睡出来的?”苏晋昔日身为御史,察覈百官纲常,而今虽离了都察院,从前的耳目却还在。刘署令不住地磕头:“苏大人恕罪苏大人恕罪,下官再也不睡了,再也不睡了!”苏晋淡淡道:“你睡不睡与本官无关,但今日沈署丞余下的五十匹马——”“下官来刷。”刘署令斩钉截铁道,“明日的往后的,都由下官来刷。”他说着,偏过头望向马厩,只见沈奚嘴里还咬着方才那根枯草,吊儿郎当的样子连苏侍郎来了也不曾拜见,连忙斥道:“还不快出来给苏大人行礼?”沈奚看向苏晋,淡淡地笑了一下,扶着木栏吃力地从马厩里走出来,说道:“行,那下官这就向苏大人——”话未说完,他却一下愣住,因他看到了苏晋身后,那个穿着暗红劲衣,眉眼与自己极其相似的人。沈奚原是扶柱而立,可在他看到沈筠的这一刻,扶着木柱的指尖一颤,慢慢松开,似是不经意,从嘴边取下枯草扔了,一身的力气于是全压在了尚未痊愈的双腿上,虽有钻心之痛,好在叫人看不出异常。好半晌,他就这么站着没动,他觉得自己虽无法往前,所幸也不能后退。因此不至于失了颜面。沈筠也没动,一开始是因为近乡情怯,直到沈奚出现在眼前,她的脚步才真正如被藤蔓缠住一般。在沈筠的心中,沈奚纵然不成器,纵然招人烦,纵然与她从小吵到大,可他始终是潇洒的,恣意的,是不染纤尘,又夺目出色的。她从没见过他落魄成这样,一身粗布衣衫上还溅着泥浆,一名区区六品署令也敢对他颐指气使。家中出事后,沈奚没往北平去过半个字,沈筠收到消息时真是憋了满腹怒火,早产月余不说,还没出月子就忍痛将小儿交给奶娘,带了十数将领日夜赶路,生怕晚一步这唯一的亲弟弟也没了。谁知她见到的沈奚竟是这个样子,她简直想都不敢想,她记得他最爱洁净。苏晋知道沈奚腿伤未愈,看他这么不扶不倚地站着也不是办法,于是屏退了众人,自马厩里拾了三根条凳安置好,说道:“今日我虽是被歹人逼迫至此,但也确实有要紧的事过来见你一面。”她一顿,“我是为十三殿下来的。”沈奚听了这话,才默不作声地往条凳上坐了。苏晋看了眼他的反应,见他连看都没看沈筠一眼,心知沈筠该是可信之人,于是向她揖道:“四王妃。”沈筠点了一下头,将背上的红缨枪取下递给一旁的护卫,说了句:“你在此处守着。”也过来坐下,没看沈奚。苏晋这才道:“殿下昨日已让蒋医正给我带话,说他明日入夜便要走,但情势危急,他怕累及我等,并未透露具体计划,我能做的只是借刑部问案之名,帮他拖住伍喻峥,可我仍不放心,私心里想让蒋医正再去一回东宫,又怕打草惊蛇。”“确实不妥。”沈奚道,“十三既已计划周全,你我妄动只怕打乱了他,且你这两日就要正式去刑部,朱沢微的眼线想必盯你盯得十分紧,还不如让这个吃闲饭没事干的人想想法子接应他。”沈筠原听得仔细,陡然一句“吃闲饭没事干”入耳,反应了半刻才意识到他说的是自己,忍不住就回道:“十三被关在东宫两月,你在这喂马养马没想出半个辙来,说我吃闲饭没事干你就很成气候了,满肚子诗书都读到肠子里去了还能生出三头六臂?小时候让你跟我练武你死都不肯,眼下吃亏了才知道自己连个马刷子都举不起来,闲饭吃多了好歹能化作力气,刚才那个刘署令换我我就把他揍一顿!”沈奚冷笑着道:“我原来以为你只是脑子进水,没成想事到如今简直水漫金山,这么多年下来你解决麻烦还是这么一个法子,吵不过就打打不过就叫人一起打?结果哪一回不是将事情越闹越大哪一回不是让我帮你摆平?你五岁打太常寺卿小公子,七岁打太傅府二少爷,九岁那年厉害了,一拳打到三殿下脸上去了,你一生至今孜孜不倦立志于丢人现眼,时至今日还能这么执迷不悟死不悔改也算是活出了你的独到之处,真是让人叹为观止。”“七岁那年我打太傅府二少爷,难道不是因为我那个只有嘴皮子利索,一张嘴就到处惹事生非的弟弟被人揍到泥潭子里爬不起来?说到丢人现眼,我沈府最丢人的一回难道不是沈公子风流倜傥,十六岁那年被七户前来说亲人家堵在门口,吓得关在屋里一日夜又管不住腿脚,第二日竟换了一身二姐的衣裳打伞出门结果又被龚尚书家喝醉的二公子撞了个正着。龚二公子后来哭了半年要娶沈府四姑娘,当时沈府上上下下都纳闷这四姑娘是谁,丫鬟侍婢查了个遍没查出来,直到龚二公子说四姑娘也长着颗泪痣才知姑娘原不是姑娘,正是沈大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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