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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南羡面无表情地喊了一声:“十七。”端立在一旁生怕他十三哥想不通自行了断的朱十七连忙道:“在呢在呢。”朱南羡道:“把雄威刀拿来,本皇兄今日非得剁了这姓沈的王八蛋!”苏晋一路跟着柳朝明回都察院。长风过境,这一场蓄意已久的急雨终于在薄暝时分落下,天一下就暗了,连晚霞都来不及附于云端。方才朱悯达以自己做筹码的一番人命买卖,苏晋怎会瞧不明白。事到如今,却是说甚么都仿佛都不应该了。说谢吗?谢字太轻,以后都不要说了。说些别的?可心中负债累累,实难再开口。柳朝明的脚步一顿,回过头看她锁眉深思,轻声问了句:“在想甚么?”夜雨风灯,映在柳朝明眼底化作深深浅浅的光,苏晋抬眸看他,轻笑了一下,笑意不达眼底。她转头看向廊外浸在水幕里的夜色,淡淡道:“我在想,这场雨,何时才能过去。”柳朝明也转头望向这夜中雨,似是不经意道:“风雨不歇,但能得一人同舟,也是幸甚。”然后他顿了一顿:“苏时雨,本官有句话想问你。”忽然而来的急风裹挟着水星子吹迷了苏晋的眼,纷乱的雨滴仿佛被搅开一个豁口,竟能拨云窥见星光。而柳朝明的话,也是被这风送入耳畔。“你可愿来都察院,从此跟着本官,做一名拨乱反正,守心如一的御史。”--------------------------------------------------------------------------------作者有话要说:沈奚字青樾当日夜,都察院的布防里里外外撤换了一番。太医院的医正来验过,白日里送给苏晋的那碗药确实是有毒的,里头放了□□,只要吃下一勺,必死无疑。送药的内侍也找到了,人在水塘子里,捞上来时,身体已泡得肿胀。苏晋不知是谁要对她下手,她睡下前,还想着将手头上的线索仔仔细细再理一回,谁知头一沾上瓷枕,便沉沉地睡了过去。她实在是太累了,带着纷纷心绪入眠,竟也几乎一夜无梦。恍恍之中,只能听到无边的雨声,与柳朝明那句“苏时雨,你可愿来都察院,从此跟着本官,做一名拨乱反正,守心如一的御史”。她没有回答。不是不愿。只是在她决定踏上仕途的那一刻起,茫茫前路已不成曲调,柳朝明这一问,就像有人忽然拿着竹片为她调好音,拨正弦,说这一曲如是应当奏下去。苏晋不知道长此以往是荒腔走板越行越远,还是能在寂无人烟之处另辟蹊径。翌日晨,赵衍来值事房找柳朝明商议十二道巡查御史的外计(注),叩开隔间的门,出来的却是苏晋。赵衍一呆,下意识往隔间里瞧了一眼。苏晋向他一揖:“赵大人是来找柳大人么?他已去公堂了。”赵衍点了点头,虽觉得自己满脑子想头十分龌龊,仍不由问了句:“你昨夜与柳大人歇在一处?”苏晋一愣,垂眸道:“赵大人误会了,昨夜柳大人说有急案要办,并没歇在值事房,下官也是今早起身后撞见他回来取卷宗,才知道他已去了公堂。”赵衍找端出一副正经色:“哦,我不是这个意思,就是一大早通政司来信,有些着急。”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实则松了一口气。他昨夜主持都察院事宜,本打算为苏晋在此安排个住处,谁知彼时千头万绪,一时竟没顾得上她,等转头再去找时,人已不见了。柳朝明对苏晋上心,赵衍瞧在眼里,朱南羡对苏晋十万分上心,赵衍也瞧在眼里。赵衍想,幸好此上心非比上心。否则若是因他没安排好住处令左都御史大人失了清誉,他罪过就大了。赵衍缓缓吁出口气,迈出值事房,迎面瞧见端着盏茶走过来的柳朝明,不由问道:“你昨夜办甚么急案去了,怎么让苏晋在你隔间歇了一夜?通政司的信不是今早才到么?”柳朝明吃了口茶:“没甚么急案,诓他的。”见赵衍诧异,补了句,“否则他怎么会安心在此处歇了。”赵衍呆了呆:“那你昨夜睡在哪儿?”柳朝明看了值事房一眼:“没怎么睡,看卷宗累了,撑在案头打了个盹,四更天便醒了。”赵衍觉得方才吁出去的气又自胸口紧紧提了起来。两人说着话,都察院的回廊处走来三人,打头一个身着飞鱼服,腰带绣春刀,竟是锦衣卫指挥同知韦姜。韦姜见了柳朝明,当先拱手一拜:“柳大人,敢问京师衙门的苏知事可在都察院受审?能否借去镇抚司半日?”南北一案的重犯裘阁老与晏子言等人被关在了刑部大牢,而五日前,被指舞弊的南方仕子已下了镇抚司诏狱。柳朝明不置可否,只问:“是仕子的供状出了问题?”韦姜摇了摇头:“也不是,那里头有一位仕子,说一定要见了苏知事才肯画押,但结案在即,我手下的人没个轻重,就——”“就怎么了?”柳朝明回过身去,苏晋不知何时已从值事房出来了。她走过来一揖:“敢问柳大人,这名仕子可唤作许郢许元喆,原本乃这一科的一甲探花?”韦姜道:“正是。”又看向柳朝明,“是我管束无方,才让手下的以为可以严刑相逼,却不知许郢已有伤在身,再受不住大刑,他既心有余愿,若能借苏知事过去好言相劝,此事也能有个善果。”锦衣卫自设立以来,过手案子无数,虽不说桩桩件件都能拿捏妥当,底下校尉刑讯时出个差池,死个要犯,也是常有的事。抓着死人的手往状子上一摁,这案子不结也算结了。这回却煞有介事地来请苏晋“好言相劝”,大约是龙座上那位有指示,要活着招供。苏晋想到这里,眸色一黯。活着招供以后呢?再拉去刑场斩了?已是大费周章地做戏,偏偏还不想失了风骨,景元帝真是老了。柳朝明看苏晋一眼,对韦姜道:“韦大人带路吧,本官也一起去。”许元喆已被人从诏狱抬出,安置在镇抚司办事房的一处耳房中。饶是苏晋再有准备,看到许元喆的一瞬也愣住了。离仕子闹事只过去十日,他整个人已瘦得不成人形,身上没有一块完好的肌肤,双腿折成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淋淋血肉之间可见碎骨。苏晋几乎要认不出他。韦姜在一旁低声道:“已喂了醒神汤,人是清醒的,苏知事过去罢。”苏晋唤了一声:“元喆。”许元喆转过脸来,认出苏晋,空洞无光的双目浮上些许神采,却是悲凉的,他张了张口,除了一句“苏先生”,甚么也说不出来。苏晋的胸口像堵了一块大石,她在榻前蹲下身,说:“元喆,我知道,你没有舞弊。”许元喆听到这句话,眼泪便流下来了。他转回脸,盯着屋梁道:“他们都不信我。”苏晋只能握紧他的手。许元喆顿了一顿,像是在与苏晋说,又像是在自说自话,“我是庶出,生来长短腿,父亲不喜,亲娘过世得早,兄弟姊妹大都瞧不起我,只有阿婆对我好。那时候我就想啊,我一定要争气,要念好书,日后不说中进士,哪怕能中一个秀才举子,我也要带阿婆离开那个家。“每回发榜,都是我最高兴的时候,桂榜,杏榜,传胪。我至今都记得,传胪那天,唱官把我的名字唱了三次,说我是进士及第,一甲探花,我真是高兴啊,我想我寒窗十年,风檐寸晷,所有努力总算没有付之东流。可事到如今,我发现我错了。”他转过脸来,眼神里布满绝望:“苏先生,我现在想要的,只有清白。可是清白二字这么难,我把所有的痛都忍了过去,所有的不甘与悲愤,可他们欺我,诬我,让我蒙受不白之冤,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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