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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晋接着道:“臣请,自虎贲卫、金吾卫、羽林卫、凤翔卫、锦衣卫、府军卫……忠孝卫十二卫中,各抽调五十人,去往地方。”自古文臣武将,各有职守。如果只遣一卫亲军去往地方,其职责与地位,易与当地御史混淆,并行审查大权,若起矛盾,反倒会使审案滞后,可若自每一卫抽调,各亲军间相互制衡,御史行事便能更加顺利。苏晋这一提议,虽是兵行险着,不可谓不绝妙。然而可行与否,全凭圣念。若换作景元朝,景元帝怕是早已治苏晋死罪,若换作晋安朝,莫说抽调亲军,便是将三支亲军卫齐整地交给苏晋,只要面上理由得当,朱南羡也会准允。早先两个帝王,心思大抵可以预料,但朱昱深太莫测,从来猜不透,以为他会责罚的,反倒褒奖,以为会博龙颜大悦的,反倒漠然置之。朱昱深看着苏晋,一时不言。其实他并非时时事事都在掌控之中,先前一直困惑柳昀既要动锦衣卫,为何不提前知会自己。到如今才明白,柳昀此举,不过是在为今日这一出做铺陈。若没有柳昀私动锦衣卫在先,今时今日,他不会同意苏时雨的提议。难怪柳昀会将绯袍带去蜀中,恐怕他在那时,就打算亲自请天子调遣亲军了吧。又难怪,苏时雨今日着了这身绯,恐怕她在看到柳昀的绯袍时,便参破了他的深意。这才是他们穿绯袍的意义,他们想告诉他——天子之军,亦当护民守民。大殿寂寂,过了会儿,朱昱深没应苏晋的提议,反是问:“朕听闻,你离开蜀地前,把布政使马录的职免了?”苏晋愣了一下,合袖揖道:“是,倒不是免职,臣没这个权力,只是下了咨文,命他停职候审。”“理由呢?”“马录尸位素餐,桑田案事发后,毫无作为不说,只知逃避责难,一方布政使当担起一方布政治民的大任,如此瓦釜雷鸣,朝廷算是白养了。”朱昱深笑了一声:“曾友谅。”“臣在。”“照办吧。”曾友谅有点茫然,片刻才反应过来朱昱深是让他照着苏晋的意思,将蜀中布政使彻底免职,忙不迭应是。朱昱深言讫,似是顺便地提了一句:“都督府,亲军卫的事,亦照办吧。”话音落,满朝文武都似愣了一瞬,待戚无咎领命后,才无声撩开袍摆,朝朱昱深拜下。早朝毕,众臣退出奉天殿时,朱昱深唤了声:“柳昀,曾卿,你二人留步。”柳朝明顿住步子:“陛下有何吩咐?”朱昱深淡淡道:“苏时雨既已重返都察院任左都御史,依规矩,纳入内阁,复她一品辅臣之职。”柳朝明与曾友谅听了,与驻足的苏晋一起合袖行礼。朱昱深道:“罢了,柳昀,你留下,其余人等退下吧。”苏晋与曾友谅一齐走出奉天殿,早已撤去殿外的群臣竟一半没走。秋高气爽,天地都是清朗的光,宫楼浸在长风中,默然矗立。而宫楼下,广袤的墀台上,都察院一行人等终于洗去这数月来的疲惫与焦虑,言脩与翟迪当先一步越众而出,带着一众御史,敬重万分地朝苏晋揖下。“下官——左副都御史言脩——”“右副都御史翟迪——”“左佥都御史宋珏——”“右佥都御史顾云简——”“拜见左都御史大人!”二五七章等候在殿外的众臣工见此情形,亦对着苏晋深揖拜下,尔后,依序回了衙署。曾友谅见人走得差不多了,说道:“方才陛下问起吏部,多谢时雨为曾某说话。”苏晋乍听他唤自己的字,有些不习惯。早年她入翰林,仕途上头一遭血迹斑斑便是拜这位吏部尚书与他的侄子所赐,十余年沉浮下来,她对他虽已说不上多么恨,决计谈不上原谅,以往同在朝中,私底下还是疏离的。是以苏晋仍维持了这份疏离:“曾大人客气了,吏部百事庞杂,有疏漏在所难免,苏某不过就事论事。”其实曾友谅浸淫官场数十载,岂会不明白方才苏时雨在殿上,是借着帮吏部开脱,为柳昀与沈青樾说情。但他随苏晋往流照阁的方向走了两步,忍不住又道:“这些年……老夫也算是看着你一步一步走过来。当年你初入翰林,觉得你书生意气太过,心里就存了些偏见。后来你入都察院,去了刑部,也觉得你是时运大过本事。直到晋安帝当政那几年,你勤政律己,恪尽职守,才发现当初是老夫看低了你。早些年老夫……”他本想说,当年苏晋被乱棍杖在街边,独自一人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他也是事后得知,后来查到此事是他侄子曾凭所为,公道之心终究没抵过舐犊之情,擅做主张,将她送离了京师。可话到了嘴边,却难以启齿。事到如今,此事究竟是不是他做的,对苏时雨而言,又有什么要紧呢?她的情已定,志已定,这一路风雨随行,不会因为一桩旧事里,一个人究竟是罪魁还是帮凶而改换心境。可惜了,这样才德兼备的一个人,若没有早年那桩事,说不准还能与她做个君子之交。曾友谅重重一叹,顿住步子,合袖俯身,额头直要抵上膝盖:“老夫……跟你赔个不是吧。”他这一揖是揖在墀台的阶沿上,阶沿下,沈奚跟几名户部大员交代完事务,回头目睹这一幕,眨了眨眼,笑吟吟地道:“曾大人的年纪足以给时雨做爹了,行这么大礼,也不怕折了寿?”他话说得难听,倒不是管不住嘴,他知道曾友谅在为哪桩事赔不是,故意的。几位尚书都没走,见曾友谅被沈奚闹得困窘不已,上来打圆场,兵部的陈谨升道:“各部各寺官职出缺,唯有都察院人才济济,前几年,连陛下都说要从都察院抽调些人派去各衙门任要职,钱大人倒是去了刑部,可我们兵部,曾大人的吏部,一个都没捞着,照我看,曾大人这哪里是在行礼,他是在跟苏大人讨教都察院的举才纳贤之道呢。”又笑着说,“苏大人,兵部左侍郎有个缺,陈某看翟迪年轻能干,沉稳且有魄力,一直想将他讨过来,跟陛下请示了几回,陛下都不允,而今你回来了,不如私下做个主,把翟迪予了兵部吧。”钱月牵的月牙眼一弯:“你倒是想,启光是时雨一手提拔上来的,她舍了谁都不会舍了他。”苏晋亦笑道:“是舍不得,陈大人还是另觅他人罢。”说着,步下阶沿,对沈奚道:“你四月发去蜀地的信我没回,因已在上京的路上,昨日夜里才被信使追上。”“怎么好端端与我解释起来了?”沈奚道,他语气轻缓,满脸的不正经,“看来是这送信的没当好差,你是都察院的,正好给治个罪。”从蜀地回京的路上,沈奚一路走,一路觉得不对劲,后来猜到朱昱深大约会胁迫苏晋,令她回京,连夜派人赶回蜀中,带去一张银票。银票背面写着一句话:“算命摊子的本钱,你找个地儿,先帮我支起来。”彼时苏晋一看这话就笑了,想到许多年前,沈青樾卧倒在雪地里,说日后不做官了,就支个算命摊子:“支个算命摊子,上书十六个大字,能断生死,可批祸福,一字千金,胜造浮屠。”他举起折扇,在夜空虚点数下。枕雪而卧的沈公子,眼底有这人世间数不尽的写意风流。但苏晋亦知道,他想给她的不单单是这一张银票,他想为她谋一条路,希望她不要如自己一般穷途困境,陷于深宫,他希望她到末了都可以选择,无论是回宫,还是去往别处,都可以全凭自己的心意。而生而为人,最难得的,不正是随时随地都可以凭自己的本心做出选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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