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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奚道:“也是,算上曾凭,今夜赴晏的也不止曾尚书您一人啊。”然后他持扇拱手,转身向朱悯达请示,“太子殿下,既然有证人在,曾尚书与郎中怕是暂且洗不清嫌疑了,依微臣看,全抓了吧?”朱悯达微一点头,抬手一挥。羽林卫一左一右分将曾友谅与曾凭押解在地。朱悯达冷声吩咐一句:“带走!”然后看了一眼沈奚与朱南羡,道:“十三,青樾,你二人跟本宫回宫。”羽林卫很快牵了两匹马来。朱南羡默了一下,低垂着眸子走过去。天就要亮了,这一夜死生之劫,他虽能护她自昭合桥的血雨腥风中险险求生,却无法在随后波云诡谲的谋乱中为她求得一片安宁。分明是这局中鱼,却像一个局外人。朱南羡一言不发地翻身上马,却终于还是忍不住回过头来,看了苏晋一眼。苏晋也正抬起眸子,朝他望去。四目相对,朱南羡微微一愣,别开眸光,回过头打马离去了。朱悯达一走,朱觅萧与众臣看完这一场大戏,也拉拉杂杂地互相作别走了。近破晓时分,应天城仿佛浸在一片暗色的水雾里。方才朱悯达问话,脑中的弦一直紧绷着,竟没顾及上肩伤,直至此时,肩头的镇痛才忽然传来,柳朝明闷哼一声,因失血太多,险些没能站稳。苏晋要去扶他,却被他退让一步,避开了。柳朝明扶住肩头,目色沉沉望着街巷深处,问道:“名字。”苏晋沉默一下:“姓谢。”果然。难怪老御史看了苏晋的《清帛钞》后,指着其中一句“天下之乱,由于吏治不修;吏治不修,由于人才不出”(注)说:“此句有故人遗风。”难怪当年老御史只见了苏晋一面,便拼了命,舍了双腿也要保住她。原来她并非只具故人遗风,她根本就是故人之后。柳朝明这才偏过头看她,又问:“叫什么?”苏晋眸中闪过一丝惘然,低声道:“我没有名,只有‘阿雨’一个小字,阿翁从前说,等我及笄了,会为我起一个好名字,可惜,”她一顿,“没有等到。”柳朝明心中一沉。都察院的小吏牵了马车来,站在长巷尽头等他。柳朝明默了一默,轻轻“嗯”了一声,便不再管苏晋,朝马车走去。他有些惘惘然,这一生他从未亏欠过任何人,除了五年前老御史的托付。可这个托付的真相,竟如此荒谬。他承诺过要守一生的人,原本以为只是在波云诡谲的朝堂为她谋求一方立足之地。却未曾想是个女子。她是个女子,他要怎么来守?柳朝明心中仿佛涨了潮的孤岛,每走一步,便有一个念头起,一个念头落。他十九岁进都察院,只愿承老御史之志,肃清吏治,守心如一。印象中,唯一走得近的女子,是老御史的孙女,故皇后去世前,老御史做主,为他与其孙女订了婚期。那是个面容姣好的女子,他只跟她说过两回话,连究竟长甚么样也记不清了。只记得还未迎她过门,她就患急症过世了。柳朝明帮老御史料理完后事,站在白幡满目的府邸,忽然想,这样也好,他本就是寡淡之人,此一生,做好御史这一件事便好,旁的甚么顾及太多,反会怠慢了去。他一直觉得这样就好,直到老御史去世。他临终时说,苏时雨这一生,太难太难了。他还说,你一定要找到她,以你之力,守她一生。柳朝明心头蓦地一震,他顿住脚步,回过头去,只见苏晋一个人站在桥头,望着满是残血断肢的桥头,不知在想甚么。他从前一直觉得她这副样子实在是自淡漠里生出了巧言令色的花头,可眼下看去,却像是苦中作乐自顾冷暖。他觉得她孤伶伶的。柳朝明蓦地回头走去,一把拽紧苏晋的手腕,不等她反应,折身往回:“跟我走。”三二章这日芒种休沐,没有廷议,不必赶时辰。近皇城已是天明时分,朱悯达遣去羽林卫,命朱南羡与沈奚跟着,一起往东宫走去。不远处,奉天殿的宫婢正在灭灯,爬上长梯拿竹竿微微一勾,挂在檐下得灯笼就被摘了下来,远望去,好像一盏一盏星辰跌落。朱悯达侧目看了眼跟在身后的朱南羡,问:“那些锦衣卫,是柳朝明带来的?”朱南羡没有作答。朱悯达冷哼一声道:“朱沢微想杀你已不是一天两天了,他筹谋许久布此一局,请来的暗卫必定不是等闲之辈,南城兵马司不过一群草莽,如何与他们抗衡?再者,昭合桥头的断首残肢刀口利落,除了锦衣卫,还能是旁人干的?”他说到这里,脚步一顿,负手面向宫楼深处,缓缓问道:“那个苏晋,是个女子?”朱南羡也蓦地停住脚步,他双手倏然握紧,却强忍着心中突生的愕然,没露出一丝情绪。朱悯达颇意外地扫了他一眼,淡淡道:“不错,有长进。”早在沈奚凭空带出一名婢女时,他就猜到苏晋是女子了。在联想到她这夜换过衣衫,以及在之前,在宫前苑耳房,十三为她拼死抵门不开。朱南羡是跟在他身边长大的,旁人瞧不出的异常,他能瞧不出?若非有天大的秘密要瞒着,凭十三的个性,怎么肯在那许多人前应了自己的亲事?朱悯达又看沈奚一眼:“你也知道?”沈奚道一本正经道:“不知道,但姐夫这么一问,微臣恍若醍醐灌顶。”朱悯达知道他又在耍花腔,懒得理他。再一想,沈青樾虽强词夺理地为苏晋打了掩护,但他确实没看错人。这个苏晋实在聪慧,当即便猜到沈奚的目的,硬是把自己说成了一个证人,将脏水一股脑儿全泼回在七王手下的吏部身上。如此摇身一变,变成自己手里一个必保的棋子。否则,他才不管苏晋是男是女,左右是一只无足轻重的蝼蚁朱悯达想到这里,吩咐沈奚道:“今夜之局,虽被你一通胡话圆了过去,但马府的守卫,奴仆,知情者甚众,苏晋究竟是不是老七谋害十三的证人,她究竟跟十三从马府出来的,还是被柳昀的巡城御史带出来的,有心人稍一打听便能发现端倪。你且理一理你的说辞,按照这个说辞去办,那些知道了不该知道的,杀了,一个活口也不能留。”沈奚目色微微一滞,低声应了句:“是。”朱悯达在心里琢磨,十四虽是个蠢货,但最擅两头挑拨,他亲睹了这一晚大戏,回头再跟老七说,老七看着柔善,实则阴狠缜密,可不是个省油的灯。等这两日过去,仕子舞弊案有个了结,他跟老七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因此势必要策划周详了。思忖间已至东宫,初夏之晨,东宫宫苑草木繁盛,葳蕤生光,还未走到正殿,就见一金钗宫装的女子疾步迎来,她身姿娉婷,姿容倾城,右眼旁竟与沈奚一样有一颗泪痣,正是太子妃沈婧。沈婧眼底乌青,想必等了朱悯达一夜,迎上前来款款施了个礼,问道:“怎么去了那般久?”再看一眼跟在朱悯达身后的朱南羡,又关心问:“十三可有伤着?”朱南羡摇了摇头道:“皇嫂放心,我没事。”沈婧眉间忧色不减,正要嘱人备水备食,却被朱悯达一抬手拦住。他回过身,对着朱南羡与沈奚缓缓道:“你二人跪下。”朱南羡习以为常,双膝落地,直直就跪了。沈奚冲沈婧耸耸肩,跟在朱南羡身边跪了。沈婧与朱悯达青梅竹马一起长大,自小最心疼这两个弟弟,看他二人一夜未睡的疲倦模样,不由温声劝道:“殿下,这回就算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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