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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喊着什么?告诉我,他喊着什么?」夏侯澜没有抬头,仍在梳理易水已经纠结成一团的乱发,他的语气里充满着悲伤哀恸,只是因为太悲痛了,反而就呈现出一种麻木的平静。直到半晌后仍听不见有人回答,他才终于抬起眼,哀伤的目光停住在易珠的面上:「易珠,告诉我,你哥哥临死的时候,他在喊着什么?」这句话由他一字一字的说出来,就多了一份让人不能拒绝的力量。易珠不敢违抗父亲,又害怕眼前的男人,索性低下头去。易父陪着笑说:「王爷,你看易水他已经……王爷就别在意了,赶紧出来要紧,这站在那里……」话没说完,夏侯澜目中已有泪光,对易父哽声道:「我知道我伤害了你们,我知道你们心里还在恨我,可是求求你,求求你告诉我易水他临死前说了什么?求求你告诉我。」他低下头伏在易水冰冷的身上,不让众人看见他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的泪水。易父叹了口气,终于道:「唉,现在还去知道这些干什么呢?水儿临死前神智昏迷,说了许多大逆不道的话……」这老人仍然害怕夏侯澜知道真相后会对那一晚去看易水的邻居们不利,他的奴性已经深入到骨子里,即使夏侯澜这样的悲痛,他也不肯相信高高在上的王爷主人会对一个奴隶有着认真的感情。不等把话说完,易珠已经忍不住了,哥哥的死深深的刺激了她,他曾说过的话也在她的心里爆发,上前一步,她对夏侯澜大声道:「没有,我哥哥没有昏迷,他临死前的神智,是这几天来最清楚的,在他的最后一刻,他本来已经失去任何力气的身子忽然像僵尸般坐了起来,直着嗓子厉声大喊『夏……夏侯澜……我好……恨你……我好恨你啊……我好恨……』他就这么喊着。」易珠学着易水当天晚上的喊声,听在众人耳里,仍觉惊心动魄。她擦了擦眼泪,继续道:「然后他就再也没有说出一个字。直到死的时候,他的双眼仍然是睁着的,我哥哥他……被你骗去了一颗心,他死不瞑目。若他泉下有知,他不会稀罕你现在再来抱他的。」夏侯澜的十只手指紧紧陷进易水单薄的衣服,那里面包裹着的躯体已经冰冷僵硬,借由易珠的诉说,他可以想象到易水死时是多么的怨恨与不甘。他的心被一寸寸撕裂,那种痛到麻木了的感觉,压的他喘不过气来,他忽然想到,如果自己死了,是否就可以追上奈何桥畔的易水,是否就可以对他解释,可是解释什么呢?他不信任易水,他做出那样绝情的举动,他能够跟易水解释什么呢?因为什么都是自己的错啊。「王爷请让开吧,哥哥已经死了,我们不敢对高贵的主人有怨言,更害怕哥哥万一变成厉鬼,索了王爷的命,这个责任我们是万万承担不起的,所以请你让开,让我哥哥早些入土为安吧。」易珠话音一落,周围的人就纷纷附和点头。夏侯澜看着他们,看着那一张张卑微的脸庞,忽然忆起当日在王府,自己提出用易水的军功来交换奴隶们生活的改善时,易水不但答应还对他说谢谢的情景。当时他很疑惑,因为以易水的性格,他能够答应已经是出乎自己的意料。他以为就算他答应了,也一定是咬牙切齿的,可是易水没有,他一脸平静的对自己道谢。如今他终于明白了,明白易水内心的感受。这些奴隶在长期的压迫下已经失去了自我,甚至变成一具具没有真正情感,只以主人的意志为天的行尸走肉,可以想象,高傲不肯服输的易水每天看到自己熟悉的亲人朋友伙伴们如此生活,他内心里会是多么的痛苦与绝望。夏侯澜再次低头看向怀中那张已经没有了任何生机的面容,为什么,为什么他到现在才明白,为什么他不肯相信他的小奴隶,甚至连一句解释也不听,是他逼死了易水,是他逼死了自己……最爱……的这个人。鲜血顺着嘴角,一滴滴落在易水的粗布衣上,就连易珠,此时似乎也感受到了他的悲痛,失神的看着他。山坡上静悄悄的,只有秋风呜咽吹过。一张粗糙的纸片从易珠手中被风吹落,她回过神来,连忙要去抓住,可是已经晚了,那纸片轻飘飘落在易水的身上,夏侯澜的面前。「天边几度夕阳残照里梧桐影瘦落叶飘黄谁家瑶琴轻响倚栏处哪个断肠杯酒遥对,天边孤雁凄惶有谁知它也曾成对成双苍穹万里任翱翔只一朝黄粱梦醒竟弄得,一身伤相看前程道上满目风雨苍茫枕边或有余香曾记否芙蓉帐里誓言恩长人道负心薄幸果然是,君恩如霜一生难忘,花前月下时光到头来,全化作遗恨满腔当初何必轻言爱岂不知情债难偿落花处,人亦亡留尔鬓发如雪独对春暖秋凉这阙词不算工整,写的也很粗糙,易水在王府里时日并不算长,能从目不识丁学到这个程度也算不易。只是通篇词里,竟无一句不怨不恨,可谓字字断肠了。夏侯澜看完词,就一动也不动,夏侯舒只吓得汗都出来了,忘月此时也从易水的死亡中清醒过来,看主子这样,浑身也是一阵阵的发冷,刚要开口说些劝慰的话,却忽然见他就那样抱着易水靠着坟壁坐了下来,喃喃道:「易水,你对我竟有如许怨恨,竟然恨到让我孤单一生在对你的思念中煎熬,你真是太了解该怎样折磨我了,可我偏不让你如愿。」说完又对众人道:「你们不是要掩埋他吗?撒土吧。如果觉得这里埋两个人会让易水觉得拥挤,就再挖大一些。我要陪着他,我要去那里见他,不论他如何的恨我,不管他最终会不会原谅,我也要缠着他。」这一下别说夏侯舒与忘月,就连表面虽然不敢但心中对他怨恨的易父易母还有易珠,都是吓得魂飞魄散。堂堂王爷,雪延国真正的掌权者,竟要给一个奴隶陪葬?这……这种罪名,即使是诛了他们的九族十八族也陪不起啊。就算夏侯澜是心甘情愿,但一向依赖着他王叔的皇上也不会放过他们的。当下,所有的奴隶们都齐齐跪下,大哭着求王爷离开这里。夏侯舒和忘月也顾不上尊卑之分了,一起跳下去,一个使劲将王爷死死抱着的易水往下扒拉,一个用力抱着夏侯澜往上拖拽。只是他们哪里是夏侯澜的对手,忙了半天,王爷依然纹丝不动。这还是因为夏侯澜已经心如死水,连动一下都不愿意才由得他们,否则只消一个小指头,两人就都得飞出去。正乱作一团的时候,忽然一个清冷带着怒气的声音响起道:「胡闹,简直是胡闹。夏侯,你对这个奴隶抱愧我知道,但你竟因此就要抛下身上肩负的重任,我决不答应。」夏侯舒和忘月抬头一看,竟是游敛,不由得又惊又喜,齐声道:「国师大人,求求您救救王爷吧。」原来游敛在山色轩里望见夏侯澜失魂落魄般骑上马飞奔而去,便觉得不对,他是知道夏侯澜与易水的事的,后来见夏侯舒和忘月也跟了过去,再联想忘月在门口说的话,以及自己给夏侯澜起过的那一课,心里便猜出了七八分,也不敢耽搁,要了一匹马就往他们走的方向追去。他不认识路,好在王爷的装束惹眼,一路上不断询问,这才一直找到了这里。看见山坡上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一打听,才知道夏侯澜伤心之下竟要殉情,不由又惊又气又怕,赶紧过来出声斥责。夏侯澜听见他的声音,倒是抬了一下头,看见游敛,他惨然一笑:「游敛,你的卦术真准,这一回的情关,我是真的过不了了。国事与皇上,我就尽情托付与你,你说我懦夫也好,胡来也罢,总之我已梦醒,什么身份地位,君子小人,全部都可笑之极,我想要的,唯一想要的,就是怀里这个人而已。没有了他,我活着也没有任何生趣和意义了。」夏侯舒还在叫:「王爷,你不能这样,想开点吧,时间一长,你会忘了易水的……」游敛伸手制止了他的哭嚎,淡淡道:「他身体虽活,其心已死,躯壳在,魂魄已离。岂是你能劝回来的。唉,夏侯澜啊夏侯澜,想不到你英雄一世,最后竟然逃脱不出这个情字,你……唉……你到底还是把自个儿的心丢了。」游敛说完,山坡上立时又是一片哀鸿遍野,奴隶们砰砰砰的磕着头,求他救命。游敛也深知,夏侯澜真死在这里,皇上必然迁怒于这些无辜的奴隶,只是看夏侯澜的样子,分明已经不能挽回。不由得烦恼不已,心道到底是个什么样人,怎就叫夏侯澜如此痴迷。便向他怀的易水看去,一看之下,不由皱起了眉头,问身边的忘月道:「他是什么时候死的?」忘月哭着答道:「我昨夜赶来时,易水已经咽气,当时悲痛欲绝,哪得上看时辰。」易珠怯怯看了这英俊的国师大人一眼,嗫嚅答道:「我哥哥……我哥哥是昨晚丑时去的。」话音刚落,游敛已急问道:「是今晨吗?也就是说,他死去没超过十二个时辰是吗?」易珠点点头,却见游敛喜上眉梢,哈哈笑道:「真是的,你们怎不早说。」一边在夏侯澜肩头轻轻一踢道:「夏侯,上来吧,不是我说你,平日里也算是一号人物,怎的临到自己倘上了事,就这般不济,难道真是关心则乱,所以才把我跟你说过的话都忘的一干二净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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