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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sp;&esp;元吉冷笑道:“你这乞婆,还想帮她哄住我们!李二郎帮着参议?那我长兄哪点不如他了?为何不能去参议?你若再敢信口雌黄,看我……”说着他伸手一晃拳头,只是还没到周嬷嬷跟前,就被凌云捏住手腕,轻轻推了回去。元吉顿时恼了:“你是痴癫了么?为甚总帮着这婆子!”
&esp;&esp;凌云看着他淡淡地道:“我说过,如今驿路断绝,盗匪横行,这等大事,母亲自然要跟父亲商议,我等又不曾帮父亲理事,进去也是无用。四弟不必胡思乱想,凡事眼见为实,究竟如何,待会儿自有分晓。”
&esp;&esp;她的语气并不严厉,但这么缓缓说来,元吉纵然心里还有七八十个不服,到底只是撇了撇嘴,没敢再做声;倒是玄霸面有愧色地道了句:“阿姊莫要生气,我们等着便是。”——他当然听得出,凌云这话也是说给他听的,提醒他眼见为实,不要因为元吉的几句话就胡思乱想。
&esp;&esp;建成听得心头也是一跳。他自幼在祖母身边长大,跟几个妹妹接触不多,但他一直记得,三妹最是沉默寡言,也最不得母亲欢喜,所谓同病相怜,他心里自然对这个妹妹自然格外怜惜些,后来又听说她坚持去照顾三郎的事情,这份怜惜里便更多了几分敬佩和亲近。这些年里,他也曾想过,三妹长大后会变成什么模样?只是怎么都没想到,她竟会变得如此陌生:英气勃勃,雌雄莫辨,话语虽然依旧不多,却字字都带着分量,而眉目之间那种不动声色的威严清冷,更是和母亲有了几分神似……他心里一时百感交集,脱口道:“三胡年幼无知,还望三娘莫要跟他计较。”
&esp;&esp;凌云瞧了建成一眼,神色认真地答道:“我不会,阿兄放心。”
&esp;&esp;她怎么会跟元吉计较呢?当初她就亲眼见过元吉的处境:打小被放在外院,只有婢子照顾,从来无人过问。她还记得,小小的他曾不止一次地找到主院门口,却从来没有被放进去过一回;她记得当时他不管怎样哭闹,所有的人对他都是视而不见;她更记得,长兄建成在一次远道拜见母亲后正好瞧见了这一幕,他沉默了良久,然后便一言不发地抱起元吉大步离开了,再也没有回来……那时,她心里又是感动又是羞愧,大约正因如此,后来玄霸要被送走的时候,她便毫不犹豫地站了出来。因为她不想再为此羞愧,她要做一个能保护弟弟的人,就像长兄那样!
&esp;&esp;瞧着她黑白分明的眸子,建成不由笑了起来,他刚才怎么会觉得三娘变得陌生呢?她这答话的模样,分明还是当初那个实心眼的小娘子:既不忍丢下四郎不管,又不知该怎么哄他,只能一脸认真地坐在他的身边,一脸认真地告诉自己:阿兄,这是四郎,我是三娘。
&esp;&esp;他这一笑,几个人之间的气氛自然缓和了下来。建成想了想还是问道:“三娘刚和母亲说过话,母亲的精神可是还好?”
&esp;&esp;母亲么?凌云心里一阵难过,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esp;&esp;建成的脸色不由得渐渐地变了。他这次收到消息就带着元吉从河东老家赶了过来,一路上自然也是焦虑忧心的,谁知见面后母亲只瞧了元吉一眼,便把他支了出去,再不许他进门;他实在忍无可忍,和母亲分辩了两句,也被母亲轰了出来。之后他便也不愿去招母亲厌烦了,加上元吉和世民每回见面必有冲突,他索性带着元吉住到了城外,眼不见心不烦——母亲还是那般威风固执,他不信这病能有多重!可现在看来……
&esp;&esp;他心底突然一阵悸动,仿佛有什么极要紧的东西他就要错过,永远都无法追回。忍了片刻,他到底到底忍不住走上几步,对周嬷嬷道:“你可知里头何时才能商议完毕,可否让我先进去问个安?”
&esp;&esp;周嬷嬷心里一痛,几乎不敢直视建成,只能垂眸欠身道:“夫人严令任何人不得打扰,老奴不敢违命,还请大郎稍候片刻,待会儿国公出来了,必然会让各位郎君都进去。”
&esp;&esp;这话跟之前倒也差不多,建成却只觉得越发烦躁,来回踱了几步,心里那份不安竟是越来越重。周嬷嬷瞧着他的身影,心里也是越发悲哀——大郎还不知道他到底做错了什么吧?以前不知道,如今也不知道,也许如今总算知道了,却已经太晚太晚了……
&esp;&esp;建成又来回走了两遍,心头的焦躁再也压抑不住,抬头瞧着周嬷嬷道:“烦劳嬷嬷去通传一声,我有事要禀报母亲。”他的语气还算平静,眼里却已有几分遮掩不住的焦心。
&esp;&esp;周嬷嬷心里发酸,眼泪几乎堵住了嗓子眼,她根本不敢出声,只能咬牙摇了摇头。
&esp;&esp;建成怔了一下,突然间一股怒火直冲心头,竟是怎么都无法克制,伸手便将周嬷嬷拔到一边,自己大步往里就走。凌云正在旁边,忙扶了周嬷嬷一把,周嬷嬷反手便抓住了她:“三娘,快,快去拦住大郎!”
&esp;&esp;凌云不由一呆,抬头瞧见试图阻拦建成的婢女都被他毫不客气地推开了,忙一个箭步过去,拦在了建成跟前:“阿兄!”
&esp;&esp;建成被她这一拦,不由又惊又怒:“三娘,你也要拦我?你也觉得我不能进去?”
&esp;&esp;元吉见兄长突然发怒硬闯,原是拍手叫好,突然看见凌云挡路,顿时也怒了:“三姊姊,你到底是哪边的?你可别帮这老乞婆做拦路犬!”玄霸被建成惊得目瞪口呆,听到这话顿时也怒了:“住口,你说这叫什么话!”元吉冷笑道:“你没瞧见吗?我哪句说错了?”
&esp;&esp;凌云只觉得头都要大了,有心让兄长莫要激动,让玄霸元吉莫要争吵,却不知该从哪一句说起。建成依旧目不转睛地瞧着她,沉声问道:“三娘,你真的要拦我?真的不让开?真的要让我……”他突然只觉得一阵无力,所有的愤怒,都渐渐化成了悲哀。
&esp;&esp;凌云心里也是一阵哀痛,一阵茫然:她真的要拦住阿兄吗?阿兄做错了什么呢,要受到这种注定会抱憾终身的惩罚?她要放阿兄过去吗?但那已是阿娘最后的决定了,阿娘她不会愿意的!
&esp;&esp;抬头看着兄长的面孔,她到底还是退后了一步,正要开口,身后却突然传来了一声瓷器碎裂的声音,伴随着父亲的失声惊叫:“阿窦!阿窦!阿窦……”那声音,从不敢置信的尖锐惊愕,渐渐转成了无法抑制的嘶哑悲痛。
&esp;&esp;仿佛是一直悬在心上的那把刀终于断然挥下,凌云只觉得整个人都被这一刀劈成了两半,魂魄已惶然奔向上房,肉身却被沉重地钉在了院门口,根本无法动弹。她听见自己用一种奇怪的平静声调轻声道:“阿兄,三郎,四弟,我们……都可以进去了。”
&esp;&esp;丧心病狂
&esp;&esp;人死,真的就如灯灭么?
&esp;&esp;凌云眼前的厅堂里,灯烛正在一盏一盏地被熄灭。那些曾彻夜燃烧的焰光,湮没得无声无息,剩下的缕缕青烟,也转眼就消失在了空中;那一根根白蜡、一支支铜盏,依旧静静地伫立在那里,然而没有了跳动的火焰,它们看上去都是那么僵硬且冰冷,仿佛是灯火留下的……尸体。
&esp;&esp;是的,尸体。
&esp;&esp;指尖上仿佛又传来了冰凉的触感,凌云不由转眸看向了更近的地方——就在两道门楹间的竹席上,在那层层叠叠的锦被华服下,母亲的身体也是冰冷僵硬的。在昨日清晨为母亲敛发时,凌云碰到了她的脸颊,那种感觉,让她顷刻间就明白过来:眼前这具身体,只是母亲停留过的皮囊;至于母亲,她那么渴慕过,埋怨过,疏远过,最后才得以亲近的母亲,其实早就离开了。
&esp;&esp;她已经做完所有需要做的事,对这个世间,再也没有任何的留恋。
&esp;&esp;就如,灯烛熄灭,青烟散去。
&esp;&esp;这里所有的哭泣、呼喊、伤悼、哀荣,都已与她毫无关系,不过是他们这些活人的慰藉……可是,为什么不呢?正是这些繁复到令人筋疲力尽的礼仪,模糊掉了生与死的分隔,让他们还能自欺欺人地觉得,他们还能为母亲再做点什么。
&esp;&esp;就像这两天来,她听到的无数悼念,千篇一律地赞美母亲“无惭妇道,克尽母仪”,有“令淑之德,柔婉之姿”,尤其是“孝感天地”……听得多了,连她都要恍惚起来,自己亲眼见到的那个认定自己无需谅解、也绝不原谅的刚毅女子;别人交口称赞的那个为了照顾祖母,可以一个多月都衣不解带、足不释履的柔顺女子,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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