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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怕是老糊涂了。”医生拍了拍脑门,“不是你们。”
这样说着,他紧皱的眉头却没有半分松快。忧虑在各人脸上的呈现都不一样,在伊登脸上,那仅仅是一种直白慌张的情绪。然而忧虑一旦来到那代表岁月与风霜的皱纹间,仿佛就变成了一种沉甸甸的、寓言一般会诉说的东西。老人望着快要消散的晨雾,那里面有更多的嘈杂声在涌出。
“船尾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感觉不祥……艾格,我们去——”他没能说完,雾中奔出的两道人影像是应召他的预感而来。
伊登是跟在那两名船员身后进入船医室的,破门声哐当一下大响,这个向来蹑手蹑脚的棕发青年大概从没用过这么凶狠的推门方式。
“克里森!克里森他——”
他大喊,那声音能从舵楼窗户窜到桅杆顶上,响亮得像报灾的撞钟。
克里森的尸体被发现于凌晨换岗时,每一个路过船尾的人都撞见了那具尸体,恐慌和消息一起口口相传,直至此刻,晨雾消散,光亮大白,死人的事情也已经传遍了整艘潘多拉号。
目送两名船员急匆匆带走巴耐医生,艾格背对着伊登,心不在焉地听那哆嗦的声音滔滔不绝。
他拿出兜里的东西,转动着看了一会儿,光照下,那是一截手指大小的枯枝。
昨天夜里他在尸体旁边坐了半宿,闻着所有气味被海风带走,看着死尸特有的阴翳灰膜爬上那双圆睁的眼睛,再没有看到其他变化。他没忘把那个凌乱的角落恢复原样,木箱一个个摆回原地,沾有血迹的沙袋则扔到舷外,又将尸体拎到了一段楼梯口的光亮处细细看了一通。最后他折下了尸体一根手指放进了兜里,咔嚓,断裂处无血无肉,诡异一如脆弱枯枝。
一整夜没合眼,他感到有点犯困,算算时间也该到呵欠不停的时候了,却没有半点想回去睡觉的念头。
等到伊登喝完两杯水,终于在桌前坐下,正要继续第三次对尸体语无伦次的描述时,艾格打断了他,转而让他讲讲加莱被捞上来的尸骨。
“……我记不得了!别让我回忆那尸体的样子,我现在满脑子都是克里森的尸体!你问加莱干嘛?”
伊登扒拉了一下头发,脑袋看上去已经完全失去了传达讯息的功能。
“老天,放过我吧!一具又一具的尸体,疫病一直没离开这艘船对吗?我想过各种各样的海上死法,但我可从来没想过这一种,更没法想象死后被鱼啃成加莱那样子,骨头上全是獠牙印子,半边脸蛋像树皮一样裂着——”
“气味呢?”艾格继续问,“加莱尸骨的气味。”
“我不记得了,他在海里泡了那么久!死鱼的气味,死木头的气味,和克里森一样的气味,总之就是死亡的气味!”
伊登只想大呼这艘船到底是怎么了,为什么每个早晨都要从一具尸骨开始!
“你不知道克里森的尸体有多可怕,他比捞上来的加莱还要可怕,压根没人敢上前碰一碰他!大家都说他被加莱的尸骨传染了,他铁定是被那尸骨传染了。怎么会有这么邪恶的疫病?他脸上全是青紫,像是死前被人狠狠揍了一顿。他看起来死了得有七八天——不,一个月,他整个人都干成了一具木头!可他昨天前半夜还在我们边上的吊床打鼾。”
说着,他突然想起:“昨天晚上你去哪儿了?我好几次醒来都没看到你。”
“和克里森闲聊。”
“别开玩笑了。”伊登整张脸都抖了一下,“接下来你是不是要告诉我,你和死人握了个手。”
艾格没应声,搓掉一手青褐的渣屑,把枯枝放回了兜里。
伊登只是诸多陷进恐惧里的船员中的一个。船员们战战兢兢,若此时给他们一块舢板,许多人也许就将跳船而逃。
一整个上午,前来舵楼问诊的人就没断过,满是草药味的舱室仿佛成了什么可以祈求祝福的教堂,直到船医被派去检查那具尸骨的消息传开,舵楼才渐渐失去人迹。
中午过去,巴耐医生也没回来。平复了半天心情,伊登茫然地在空空的室内转了几圈,最后终于给自己找上了一点事,提上一大桶麦酒,回去打扫舱室。
他走下楼梯的时候,正好与一个同样提着木桶的人擦肩。
与其他面带愁色找来舵楼的船员不同,那人脚步不慌不忙,琥珀色的眼睛目不别视,一身异域装扮轻盈质朴,又与整艘船格格不入。只是他胳膊纤细,两只手腕提着半人高的木桶尤为吃力,爬了一半楼梯,不得不放下木桶稍作歇息。
他在楼梯中间站了有一会儿,肩膀一动不动,垂着脑袋的样子像是在发呆。
太阳已经出来,甲板上看起来就快像每一个海上晴日了,日照之下,木门前的水迹逐渐蒸发。
艾格扫了眼仅存的一滩水,再移目去看,便发现楼梯上那人的视线落点和他一样,始终就在那滩水迹。
渐渐地,楼梯上的人眉头皱起,脸上挂起了一点和其他船员相似的不安。
随后他抬起头,仿佛对那道自上而下的打量早有察觉,直直朝窗口唯一的人影看了过来,那双琥珀色的眼睛像某种直白清亮的浅池。
艾格望着他两只手再度提起木桶,一对枯枝链子从那瘦巴巴的小臂滑落手腕,记起昨晚才在克里森口中出现过的名字,雷格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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