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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兰又去看他胸前的伤口,道:“瞧着好些,也没化脓,只怕是药性过去了才觉着疼了,待会子就叫太医来给你瞧瞧。”言罢取了洁净的细布来又替他重新换上药。把碗端起来,说,“喝罢,再放就凉了。把这汤喝了,待会儿有肉粥给你吃。”林锦楼看着香兰,烛光底下,她神情柔和宁静,仪容如玉,睫毛仿佛浓密的扇,脸上仍有些紫胀青肿,他看了一回忽然软下声音道:“你脸上搽药膏子了么?床头柜子里还有上好的几盒子,宫里头的,还带着鹅黄笺子,要是在金陵好了,我那儿还有顶金贵的,宫里头都没有的药膏儿。”香兰想了想道:“我知道那个,我刚进来做丫头的时候,赵月婵泼了我一脸热茶,大爷就赏给我一盒。”林锦楼便不吭声了,任香兰一口一口的把汤喂给他,他嫌汤里头药味儿恶心也忍着吃了。当下灵清、灵素搭了炕桌进来,上面摆着一碗粥,另有四碟小菜。香兰喂他吃了一碗,命人撤了残席。听他满口嚷热,便将火盆从床边移开,用银筷子少添了两块炭,口中道:“待会子太医就过来了,再给大爷瞧瞧伤……知道大爷身上难受,可不兴再跟人家太医甩脸子,大呼小叫的……”说着起身,重新倒了一盏茶与他漱口,托着痰盂让他歪着头将嘴里的茶吐了,又道:“大爷你这脾气……改改罢。浑说几句,这人的牙是硬的,舌头是软的,等到上了年岁,牙就慢慢掉尽了,舌头还在,可知柔软才长久,硬了反而吃亏。千百般好处,有时全毁在一句话上……”她偷眼看了看林锦楼,见他脸上没有怒容,便放下心来,又劝道:“你恼了怒了,是因为心里像野马脱缰似的急,能把这颗心调伏,胜过统帅千军万马,生气口不择言最伤人。常言道:‘良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心好嘴不好,荣华富贵折去了’。”“你还好意思说爷呢,就当你脾气不硬似的。臭得像茅坑里的石头,白长个好样子,一句话能把爷气得心肝肺都疼,合着都忘啦?”香兰拨着火盆,回头笑了笑,又扭过头叹道:“从庵里还俗时,师父指点我唯有‘脾气刚拗’,当初以为是赞美良言,沾沾自喜,如今想起来,才忆及师父说此话时满面愁思,想来她老人家早已料定我要在这一条上吃不少的亏……如今我也慢慢改了。”林锦楼看着香兰的侧影,嘴巴动了动,却一句话都说不出了,心里忽然堵得难受,他是何等的聪明人,知道香兰吃的亏,只怕有一大半是从他身上来的。秦氏一直站在门口,微微掀开帘子往里瞅,见她儿子两眼直勾勾盯着人家瞧,眼皮子都不带眨一下的,香兰起身去做什么,林锦楼眼睛便跟着溜过去。秦氏放下帘子,默然无声。不多时太医来了,为林锦楼看了一回,重新开了方子,又加了一味敷在患处的药膏,只说并无大碍,便告辞了。秦氏进来探看儿子,林锦楼对香兰道:“晚饭用了么?快吃去罢,这儿先用不着你。”香兰便出来用饭。丫鬟们端了四盘羹菜、一碗晶莹油亮的粳米饭、一碟奶香细果子、一碗养血益气汤。香兰便坐在炕桌上吃,问了众人,才知她们已经草草用过了,遂在炕下又摆了一桌,团团围着吃脱骨八宝鸡等,香兰把细果子给她们,灵素又端来上午剩的半锅汤,热热闹闹的又吃了一回。一时饭毕,香兰漱口净手,重新到林锦楼房里,秦氏站起身道:“夜了,我也该回去了。”香兰跟在身后相送,走到门口,秦氏去拉香兰的手道:“好孩子,如今楼哥儿全都仰仗你了。”香兰道:“太太放心。”秦氏摇了摇头,只握着香兰的手,出神去看洋漆几子上不住摇曳的烛影儿,片刻才道:“都是痛快人,也不必说那些虚的假的客套话,楼哥儿也跟我说了,这一遭出来也全仰仗你……我都不知该说些什么了……如今已到这个地步,咱们娘俩不妨掏心窝子说几句明白话。最早先我不待见你,你生个好模样,可心气儿太盛,又太清高,楼哥儿相中你了,只怕后院没个宁日,后来你救了我跟四丫头,我心里感激,高看你一眼,可也想着到底是个下人,多给银子,日后待你厚道便罢了,藏奸的就算面上演得如何厚诚,可到底是瞒不住的,倒没想到日子长久了,真是应了‘疾风知劲草,国乱显忠臣’这一句,旁人待你好不好,你心里头明白,难得心里有数还能克己利人,唉……你这孩子……”秦氏摩挲着香兰的手,这一遭正正是真情流露,眼眶微湿,用帕子蘸了蘸眼角,道:“方才你劝楼哥儿那几句我听见了,都是好话,寻常人说什么,除了老太爷,楼哥儿一句都听不进,却能听进去你说的,日后你还得替我多劝劝他。”说着将香兰松下的鬓发抿到她耳后,道:“今天这番话放在这儿,楼哥儿看重你,在我心里认你是个女儿,日后他欺负了你,我给你做主。”言毕从手上褪下一对儿镯子便套在香兰手腕上。香兰忙推辞道:“这可不行。”秦氏笑道:“有什么不行的,这一对儿是我娘家陪嫁,给你便是让你瞧出我的心。”吴妈妈在一旁连忙给香兰使眼色,满面堆着笑道:“这可得恭喜太太了,原我就觉着香兰姑娘长得像谁,如今太太这一说,我还真觉出太太和香兰姑娘像,真像是母女两个来着,想来也是前世有缘。”又拉着香兰道:“还不赶紧谢谢太太。”香兰只得展拜。秦氏又勉力了几句,方才告辞了。吴妈妈特地留了两步,对香兰笑道:“恭喜姨奶奶了,太太是什么人,精明得厉害,也亏得是你,换个旁人都不消说能有这份脸。”言罢跟着出去了。香兰走回卧室,林锦楼躺在床上问道:“太太给你说什么呢?”香兰笑了笑没有说话,低头看见那对镯子,只觉着那手腕子有千斤沉。病中(四),另有一色郁郁葱葱的兰花,寒兰、墨兰、蕙兰不一而足,当中衬着几支插在瓶中的红梅,喷香吐蕊之水仙,红白相映,倒也精神好看。心道:“我这大舅哥一向不耐烦侍弄花草,如今屋里这些花草,尤以兰居多,想来是他房里的爱妾,人称‘兰香居士’喜欢了。”正想着,只听见里面隔着纱窗子便有人轻声道:“二姑爷、二姑奶奶,请快进来。”只见有个美人迎出来,穿着打扮不是寻常丫鬟模样。陶鸿勋忙低头,正眼不看,跟林东绮进了屋,余光去打量,只见那女子身量袅娜,鹅蛋脸面,穿着织锦官绿紵丝袄,上罩着浅红比甲,白绫细折裙,丰姿标韵,顾盼生辉,正是香兰。林东绮与之极亲热,握住香兰的手,问道:“哥哥如何了?”香兰轻声道:“刚睡着。”将他二人引到床前,将幔帐掀开,只见林锦楼正在昏睡,两腮上的肉都瘦没了,显得颧骨极高,面色苍白。林东绮眼圈便红了,对香兰道:“快让他睡罢,我们不打搅。”香兰便将他二人引到隔壁次间,亲自端茶,陶鸿勋知道她身份不同,忙站起来笑道:“怎么能劳烦您来倒茶,我自己倒便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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