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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就那样站着,沉默的站着,许久才仿佛反应过来,伸手回抱住谢贵妃。他是那样用力,指尖按在谢贵妃的肩胛骨上,几乎能听到那种压迫声。他的声音也冷的出奇,犹如寒冬的雪,仿佛能冷冻一切:“不是朕的血……”他顿了顿,艰难至极的挤出那一句话来,“是三娘的。”
谢贵妃眨了眨眼睛,忍了许久的泪水自然而然的从她宛若宝珠一般明亮的水眸中落下来,一滴又一滴的滴在皇帝的肩头,沾湿了他的衣襟。她仿佛是不敢置信,竭尽全力的推开皇帝,用手掩住唇,摇着头道:“三娘呢?”
皇帝没办法回答她,只能再次将她抱在怀里,以无声的行为来回答这个问题。
谢贵妃在他怀里嚎啕大哭,那种痛苦,仿佛是要把她生命里、身体里所有的泪水都流干为止。
熹元二十三年的冬天格外的冷,算得上是多事之冬——宫中的一场家宴,算是彻底打破了皇帝与太子之间的平和,长安城的天仿佛也跟着变了颜色。
一夕之间,小公主中毒而死,谢贵妃复宠,皇帝病倒,而太子则是被一旨诏书而幽静东宫。太子身边的几个内侍,包括兰射都被当庭打死。
一时之间,东宫上下被关得严严实实,连一点声息都透不出来,犹如寒窟一般。朝中上下噤若寒蝉,那些原本偏向东宫的臣子们但凡知道些事情的也都不敢多问一句——家宴上,小公主中的毒哪来的?太子身边那些内侍是犯了什么错?陛下为何要幽静东宫?
这些问题,一个比一个诛心,他们到底还是惜命的,可不敢多问什么。
左仆射许瑾之乃是已故元德皇后的胞弟,与皇帝相识于少时,情意深重,自是极得信重。故而,他也是皇帝病中休朝后第一个召见的臣子。
这一日,许瑾之才刚入了甘露殿还未见到来人,便已经闻到了那一直都没有散去的药香——正月里天气正冷,皇帝病中又不好受冻,故而甘露殿的门窗都是关得严严实实,便是连放下来的帘子都是极厚的。
只是,皇帝病中不喜熏香,甘露殿里一直不断的龙涎香反倒是被药香给替代了,又因为殿中还烧着炭,倒是把那药香捂得暖暖的。一阵暖风过去,拂在面上,只觉得皮肤也都跟着紧绷起来。
许瑾之才入了殿便把自己还带着殿外寒气的披风交给了边上的美貌宫人,恭恭敬敬的立在帘外,静静垂首等着。然而,哪怕是他,站在此时的甘露殿中,也不免觉得这安静如死的等待实在是令人胆战心惊。
好在,许瑾之到底也没等多久,不一会儿便见着黄顺掀开那厚厚的帘子,躬身从里头出来,猫儿似的步子,轻的听不见声响。只听黄顺压低声音,轻轻的开口道:“相爷,皇上请您进去呢。”
许瑾之微微颔首与黄顺示意了一下,很快便也抬步随着黄顺往里去。
往里走了几步便能看见一座极大的绣屏,上面绣的乃是海上生明月,明月高悬在夜空,海上波涛汹涌,一眼望去景致恢弘壮阔、图案针脚严密,绣屏风的人显是下了一番苦工的。
许瑾之觉得眼熟,不免多看了几眼,随即反应过来这是在皇帝的甘露殿,他便连忙敛神垂首。
也就是此时,他忽而听到皇帝的声音。
“那是皇后当年给朕绣的。”皇帝在宫人的服侍下,慢慢的自榻上坐起身来。他背后还靠着两个枕头,面上的笑意淡淡,只是扬起的薄唇上却没有一丝的血色,“朕从皇后那里要来的时候很是喜欢,在殿中摆了一会儿却又有些不舍得,叫人收去库里了。如今病中想起来,便叫人摆出来——现在不用,以后恐怕是用不上了。”
许瑾之闻言大惊,连忙俯地叩头:“陛下,还请陛下慎言。”他的额头抵在地面上,因为殿中烧着地龙的缘故并不是很冷,可他依旧出了一身的冷汗,“陛下春秋鼎盛,龙体康健,何出此言?”
也不知皇帝是否将许瑾之的话听进去了,面上神色不变的叹了一口气:“起来说话吧……”他眉梢一抬,伸手招了招,示意对方坐到自己跟前来。
许瑾之斟酌了一下,只得小步挪到前面,谨慎的站在榻边。
皇帝却有不悦,眉心一蹙,剑眉微扬:“坐下说话!”
许瑾之只得依言坐下,满面凝重。
皇帝沉吟片刻,这才开口道:“人皆道万岁,以为天子不老,可天子也是人啊……”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许瑾之的身上,“朕也会老也会死,可朕如今想的却是——朕千秋之后,几个皇子里,何人能担得起这大周江山。谨之,你怎么想?”
许瑾之面色微变,连忙道:“臣惶恐……”他顿了顿,试探着开口道,“陛下已立东宫,想来心中应已有准备。”
皇帝却抬了抬眉梢:“可依朕看,太子连东宫之位都坐不安稳,便是将江山给了他,恐怕也撑不起。”
许瑾之闻言大惊,连忙从榻上站起身来,重又跪了下去。
皇帝这一回却没叫他起来,他如今病中,精神上头还有些恹恹的,倒也没有顾及旁人情绪的想法,只是靠在枕头上,静静的把自己的话说下去:“朕叫你来是要与你说一件事……”他面上风轻云淡,连语气都是轻描淡写的,“朕想要废太子。”
这一下,许瑾之的面上就更惶恐了——他可是太子的亲舅舅,无论太子如何,他顾着早逝的皇后,多少也是有些情意在的。好在,许瑾之能走到如今,自然早也历练出来了,很快便端正了神态,郑重其事的开口道:“太子者乃国之根本,不可轻易——臣斗胆,问一句,不知太子犯了什么罪,竟是让陛下生出废储的想法?”年宴上的事情,皇帝不提,许瑾之也只当做自己是什么都不知道。
皇帝闻言却是微微一怔,伸手掐在自己的眉心上,似乎有一瞬的犹豫:“你要朕说真话,还是假话?”他自嘲一笑,“假话是,太子弑君犯上,大不敬、大不孝,不堪神器之重……”
许瑾之大着胆子抬头去看,看见皇帝面色那略带了苦涩和自嘲的笑意便也不由得在心底暗暗叹了口气:这还是他入殿以来,皇帝面上最真切的神情,想来皇帝在太子这件事上已是费尽了苦心。
皇帝很快便敛起面上神色,不疾不徐,慢条斯理的把话说下去:“真话是,他太蠢了——”他大约早已过了愤怒与失望的时候,剧烈的情绪更像是一团足以将一切焚烧成灰烬的火焰,现今说起这些竟连语气都是平平静静的,不露分毫喜怒,“堂堂太子竟是叫几个上不得台面的内侍把持住了——不信父母兄弟、妻女师长,竟是只肯信那些个居心叵测的内侍,反倒被人哄得团团转。朕看着都替他丢脸,更别说放心把江山交给他。”
话已至此,许瑾之也没了其他的话,他垂下头道:“陛下明照万里,此事全凭圣裁。”
皇帝说到这里,忍不住又沉沉的叹了一口气——他今日已经叹了好几口气,仿佛胸中压着许许多多的郁气还未散去。他甚至没抬头去看许瑾之,只是慢慢的道:“太子到底是朕与皇后的嫡长子,一贯钟爱。便是要废,但也得给他留些颜面。再者,康乐到底也还小,无辜的很……”他顿了顿,大约是精力不济的缘故,又伸手掐了掐眉心,开口道,“该怎么办,你拿出个章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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