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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知高永清却反过来安慰他道:“大哥,其实最难熬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如今我看他们成了天下之主的眼中钉,便知道自己没有选错路。你是浊世里最清澈澄明的人,哪怕只看我爹对卓世叔的情谊,我也不能拖你下水。”
“好弟弟,你既然心思通透,那就该知道,有些事不能逃也不该逃,更何况,你怎么知道唐家不把我看做必除之疮呢?”卓思衡心无惧意面上亦然,此时语气更是笃定沉着,“更何况你我虽是异姓,但却是尊前之交,我们若是都不能联手同心,岂不让天地之间再无鹡鸰亲诺可言?你不必担心我牵扯事中,皇上已替我们每个人选好角色,虽然这几年不见得会有好戏开锣,然而谁又知道今后你我权倾朝野那一日,天地未尝不为你我二人改色更颜!”
高永清呆呆看着卓思衡,一个从不乱言雄昂之语的人,说出的却是能令人闻之色变的话,高永清顿觉眼前的大哥既令人稳心又令人仰畏。
然后,前一刻还口出狂悖之言的卓思衡,立即变成忧愁多虑的大哥哥,变着花样从袖子里掏出银票和信件,像交待自己未成年亲弟弟出远门似的碎碎念叨起来:“弟弟啊……穷家富路,你带着银子,路上好打点行程,过了灵州就别走水路了,那边水势湍急,即便有人渡河,也好多吃江心停船问客要钱这碗饭的,你可不能大意,陆路虽慢,但是咱们安全第一嘛!哦对了这是给我表弟范希亮的信,他人在灵州湘宜郡桐台县做县令,你路过时带给他,让他给你安排些熟悉当地的向导,再由他补给一些,他最是细心会照顾人啦!还有我记了一些此行重要驿站在另一封留给你的信里,我知你这一去咱俩再见也是要到三年后述职,而你是县尉又未必得来,只好把嘱托都写在里面,你要时不时拿出来看看。路上要好好休息好好吃饭,多带干粮少吃野店,夜间别贪快赶路,拿捏着点随行的人,让他们多多警醒,但也别太苛刻……”
高永清都震惊了,他不知道卓思衡是如何从前几句仿佛“我花开后百花杀”一般的豪乾强辞立即换至母鸡护崽般的叨叨叨叨……
卓思衡浑然未觉,还在喋喋不休,从日常穿衣饮食讲到防火防盗,乾坤气度雷霆劲势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高永清许久没有经受如此细腻关怀,即是感动却也有种被当成小孩子的无奈,他想说大哥我比你都早入朝一年,按照资历,你得叫我一声前辈,况且我已经放过外任,当然知道该如何行事。可他心中贪恋被人关切的温暖已久,此时久久不愿言语,只一边听一边点头,再乖巧认真不过。
听着听着,高永清只觉卓思衡这十年来似是变了又没有完全变化,还是一样絮叨,回想方才那些话语以及之前朝堂所见,竟像两人一般。卓大哥的性格真是古怪又有趣,他想,大概这就是所谓做人的大巧不工吧。
第45章
卓思衡怀疑自己是不是给人当大哥太多太久,有血缘和没血缘的一个接着一个,导致他内心被焦虑感填满,每天睁眼要先想想这些兔崽子过得如何。
自家的三个弟妹不必说,都有省心的和操心的地方。范表弟个性太善弱,又在荒僻小县为官,卓思衡隔三差五去信询问,每每翻开邸报都要查找灵州诸事是否平安,可谓操碎了心。佟师沛少年丧兄,极度缺爱,将自己当做哥哥一般看待,无话不谈,他老子还健在本来也不用卓思衡多担心,但是这小子每次来找自己都会口无遮拦带回一堆朝中八卦,仿佛从没挨过社会毒打,卓思衡只能耳提面命,要他凡事谨慎,切记祸从口出。高永清最让他坐卧难安,这家伙弄了一个高危职业要做孤臣酷吏的职业路线规划,卓思衡自与他一别,嘴角都因不安长出燎泡,又怕唐家暗中使坏,又怕皇帝弃卒保帅,还不能和高永清联系,简直就是折磨。
卓思衡觉得自己这辈子大概就是当哥哥的命,回头看去一排冤家站成行,个个比他年纪小,怎么想怎么有操不完的心。
不过随着气候一天天转热,暑气送来的不止是漫长的白昼,还有他其中一位弟弟的婚事也赶到了。
佟师沛成亲当天嘴都快咧到耳后去,完美诠释了什么叫人逢喜事精神爽,卓思衡不断提醒让他稍微沉稳那么一点,勇乡伯虽然不是他的正牌泰山岳父,可养育侄女之用心远超亲生,稍微稳重一点好让人家觉得没挑错女婿。佟师沛这才勉强绷住一会儿,谁知后面又开始傻乐,勇乡伯看佟师沛的眼神仿佛都是在责问自己当初怎么就挑了这么一个傻女婿,卓思衡看在眼中无奈苦笑。
不过他转念一想,要是自己娶了喜欢的姑娘,想必也比佟师沛好不到哪去。
可是他的姻缘好像根本没有放出任何消息,大概连老天都觉得他这时候不该辜负大好年华应当专注事业吧。
佟铎致仕后一向检行慎交,但婚宴总要顾忌亲家面子不能少摆从简,人家勇乡伯在军中也算是有分量的一号人物,好些人也冲着他嫁女的面子来,因此里外摆了好多桌子,大多都是行伍之人,喝起酒来令人心肝胆颤,还没到傍晚佟师沛已是被灌得舌头打结目眼昏沉,卓思衡替他拦住好些酒,喝得也有点头晕脚轻,但他酒量可是呼延老爷子的土烧练就,与军中晚辈拼酒绰绰有余,偏他说话谈吐文质彬彬看着秀气可欺,谈笑间已将几个欲要灌醉新郎官的年轻禁军牙将喝至倒地。
勇乡伯看他饮酒之时仍气度温润,向佟铎低声奇道:“这便是你同我说过的方则的异姓兄长?那位卓姓状元郎?”
佟铎含笑道:“正是,如何?”
“将来说不定是个人物。”勇乡伯也不弯绕,更不吝夸赞,“咱们家老三有这个朋友,想必以后在朝中也多有臂膀可以倚靠。”
“孩子的事我们又能管得了多少?他看人的眼光不错,能结交如此挚友,是他的幸事,至于今后仕途,便看他自己了……”
佟铎语气略显哀伤,勇乡伯知道他是想起了那两个早亡的儿子,于是佯装怒笑道:“什么看他自己!当我这个老丈人是摆设不成?我相中的女婿,自然是不会不管的!再说当年若不是亲家您暗中相护,我家怕是早已被褫夺爵位举家流放,哪还有今天这样的日子?我告诉你,咱们家老三我是一定要帮扶到底的!”
“我哪说不管孩子了。”佟铎听后摇头笑道,“当年的事也过去了,那时候皇帝刚刚继位,咱们这些旧臣暗地警醒都不好过,如今虽说天颜已改,还是得打起十二分精神……”
二人又说了许久,之后举杯共饮,喜宴热烈酣畅至极点时,一群人推着佟师沛要闹喜,可新郎官早就濒临不省人事的边缘,唯一能控制的动作就是嘿嘿傻乐。卓思衡倒是没有醉,但头晕得厉害,待到平安将佟师沛送入内堂,他扶着墙站了好一会儿,夏夜熏风吹拂犹胜一醉,七月流火里仍藏有一丝清和温柔。
佟铎知道他今天替自己儿子挡了好多酒,妹妹又是新娘的闺中密友在内桌陪伴女眷,于是特意安排车马专门送一家人回去,卓思衡领着慧衡和慈衡谢过佟父后告辞。
车上,慈衡缠着慧衡问今天席上的一些趣事,不知不觉,她们的哥哥已然靠在车内软壁之上闭眼入睡。
慈衡看哥哥睡着了面上还带着有点傻气的笑容,也忍不住笑出声,还戳戳二姐一起看去,慧衡见了也是忍俊不禁,她们哪见过卓思衡这副尊容?最后两个妹妹笑作一团,反正笑出声哥哥也是不会醒的。
“姐姐,你说哥哥睡着了乐成这样,是不是在做梦娶媳妇啊?”慈衡一边擦笑出的眼泪一边眨眼贱兮兮地笑说。
“已经是大姑娘了,还这样没遮拦的说话!”慧衡嘴上嗔怪,可手上却依旧轻抚着妹妹额角散碎的软发,“哥哥最近烦心事多,好不容易有件喜事,他总是可以松些气了。”
慈衡没关心过卓思衡在朝堂上的事,只今天听女孩子们私下谈了好些家中父兄言及的事情,问道:“是为了永清大哥的是吧?我还记得当年见他第一面就告别了,今天听人说他回朝闹得好大,转头又被贬走去了好远的地方。”
此事慧衡自卓思衡处知道一些,又从赵兰萱那里听来好多,自己拼凑出来的虽不若整件事全貌,但俨然已大致知晓始末,既然妹妹已经知道关心大哥,她也无须隐瞒,讲了讲近日的风波,继而叹息道:“我记得永清大哥身体很不好的,威州是极西边陲,大哥怎会不担忧呢?他们两人可是爹爹目下结识的好友,自然情谊更重,要是以后你听到什么相关,记得告诉大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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