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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素素仰天翻了个白眼,一个老男人,要不要心思细腻的跟个小女生似的?躲什么躲?真要记恨你,躲就有用啦?还将自己的年轻学生送来讨教文章?都不像一个老手做的事儿。这可也证明了江先生卸下了许多的防备,没有耗神来算计东家。既然江先生喜欢做鸵鸟,程素素也就好笑地看着他玩这种游戏。依旧不动声色,给江先生的供奉越发宽厚。高据的作文递进来请批改指点,程素素也笑着摇头——江先生真是越来越有趣了。也认认真真将高据的作文给批了个狗血淋头。江先生玩公文的游戏是一流好手,教学生写正经文章却差着一个系统的训练。程素素的老师是史垣,科举出身如今已做到尚书的人。高据拿到批得满江红的卷子给江先生看,江先生也很郁闷了,咳嗽一声:“术业有专攻,术业有专攻。落到东翁手里,只有更惨。”在一个小心翼翼,一个并不计较的“默契”中,秋收结束了,江先生也躲得差不多了,又提着扇子回来了。回来之后就说:“娘子辛苦,邬州妇人夏秋避暑,还要累娘子在府衙受累。”程素素笑道:“不辛苦不辛苦,比不得你们四下奔波。忙了这些日子,今日且好好歇歇,如何?我知你们明日开始又要忙起来了。”扫尾差不多了,是收粮的日子了,对朝廷而言,官员上缴多少钱粮,才是考核的最终标准。这是万不能马虎的。之前重视秋收不能出错,是为民,征税却是为自己了。程素素已设下了酒席,与谢麟款待江先生。又备下了赏钱,给这些日子当差听用的衙役番役们。好叫他们接下来继续给谢麟好好卖力气。江先生看到她,总有些心虚。待看她没有“回过味儿来生气”的意思,才渐渐放下心来,对这次的东家越发满意了起来。席间说话格外贴心,还说让她放心,一定会帮谢麟把假账给做好。程素素正给谢麟夹菜,闻言,筷子一抖,一块子糖醋鱼掉到了谢麟面前的小碟子里:“假账?”江先生虽给自己立下了规矩,此时又忍不住多嘴了:“娘子以为呢?哪怕是令兄程公,也少不了要在账目上斟酌斟酌的。今年收成好了,就全堆上去,看起来是今年的政绩,明年收成不好了怎么办?地朝廷上做官儿,能全讲实话吗?那是傻子!还得防着朝廷里有傻子呢!常平仓的亏空,其一就是因为地方官想账面上好看,多报了收成,并没有那么多粮食上缴才闹出来的。”说完,恨不得咬掉舌头。谢麟嘴角一抽,代他给程素素解释:“不是生造的,是留些余地。”程素素道:“明白了。我曾听说,譬如贡茶、贡酒等等,是不会将最好的进上的,就怕进上一回,来年宫里再要一样的拿不出来。”江先生连忙喝彩:“对对对,就是这样!”一旁高据别过脸去,老师可真是……终于有趣了起来。吃完了一顿酒,高据将“自以为很小心其实已经飘了”的老师扶回小院儿里,为他除掉外衣、鞋袜,给他打水洗脸,江先生还要教育学生:“对东家不可因亲近而生出狎昵之心,要像我……”高据:……灌了一碗醒酒汤,江先生清醒了一些,对高据道:“天不早了,你还不回家去?!你母亲和姐姐要担心了!”高据道:“我今晚留下来伺候老师,明、后想请假回去。”江先生从床上盘膝坐了起来,关切地:“怎么?家里有事?”“家姐今年还想往北边榷场去。”“哦,要送行。唔,叫她带些常用的药,路上好用……”江先生絮絮叨叨。高据听他念叨完,才说:“是。”江先生往后一仰,又弹了起来:“这被卧是不是换了新的?不对呀,我记得与东家讲好的……”四下一张望,“我这里的摆设是不是变好了?这是怎么回事?”高据道:“是,换了。娘子说……”“说什么?”“给您养徒弟的,府里就不给我拨饭钱啦,从您那儿扣。”江先生骂了句粗话,道:“你老师非得拉这犁不可啦!你姐姐是给娘子办事的吧?”“是。”“跟我说说,你都知道她们是怎么说去榷场的事儿的?”高据叹气道:“我家也要与先生一般,非拉这犁不可啦。凡买卖上的事,娘子一应不过问。又多拿钱来,叫姐姐给府里带些皮子回来。说是,唉,去年带回来的那些,既是运气好碰巧了,就不能当常理,叫姐姐每年都这么碰巧。”江先生拎起巴掌来,抽了自己一嘴巴,又躺倒了直乐:“哎哟喂,得了,躺倒认命吧!”不能养患高据提起被子抖一抖,给江先生盖上,将外间榻上的矮桌取下来,铺了自己的铺盖,再看一回江先生,走到外间躺下了。江先生摊平了四肢,舒舒服服躺着,忽然问道:“今天的事,都看明白了?”黑暗里,高据过了一阵儿才反应过来:“是。”江先生带着浓浓的酒腔:“这样对你好!学着点儿。不以为做幕僚的,就是给东家出主意,还要学。做得人上人,必有过人之处。咳,傻子当然有,终归是少的,多少有些可取之处的。譬如娘子对你姐姐,你们能不喜欢吗?”高据爬了起来,取了茶壶茶杯,作斟茶给江先生喝的样子进了内室,边喂水边说:“那不能,我们不是没良心的人。然而先生教过我,做事要么不做,要么就要做绝,这又……”江先生喝了半杯茶,骂道:“蠢东西!要看什么事,要看什么人。已是对头了,难道要等他翻身,可怜也要等他翻不了身再可怜。对自己人,当然要留余地了。坐下来,我看你就没看明白。”江先生想了一下高据的经历,觉得这学生是受了幼年事情的影响,耐下心来给他讲:“先说你的事情,为什么待我更优厚,叫我养学生,不是给你发月钱?这叫一道归一道,于我,是不与我抢学生,我不是教一个‘府里出钱养的人’,是专心带自己个儿的学生。于你呢?专心跟老师,不用你顾忌这个、顾忌那个,万一因府里与我生了嫌隙,反而学不好。等你学成了,出师了,要觉得你合用,再聘你。这是为你前程着想,不是为了显摆人家自己个儿善心。只有小家子气的,才会有什么好事都想落在自己头上,恨不得顶着全天下所有好名声,给出去一文钱天下人都知道了,夸她是好人。以后呐,要做我这一行,,你不念《论语》,跑去读佛经,念得再好,只好剃个光头,顶天了做个方丈。你说,都要读书做官了,还不知道读什么书?啊,世上就有这么蠢的人。做咱们这一行的呢,也是一样,第一不是什么钱粮刑名,是长眼。挑对东家,挑对要做的事。跟个烂泥扶不上墙的,你有百般本事,也擦不干净他的屁股!”高据听得入神,待要问时,却响起了江先生的鼾声。放下茶来,给江先生掖掖被子,踮着脚尖到外间躺下了。第二天听到动静,早早起来。江先生已经醒了,垂着脚坐在床沿上。高据一面穿衣,一面唤小厮进来伺候。江先生扶着头道:“老了,老了,以后不能再这样喝了。”好像忘了头天晚上说的话一般。看到高据,江先生说:“起来了就跟我吃个饭,赶紧回家去。唔,去把我那边柜子打开。地上那个,黑漆的。对,就那个,拿那个有抽屉的小箱子出来。”高据取了箱子,递给江先生。江先生扶着头:“第三个抽屉,里头有丸药,带回去给你姐姐吧,路上兴许用得着。”高据郑重谢了江先生。江先生道:“行啦,去吧。”高据回到家里,将江先生的药转交给高英。高英笑道:“巧了,娘子也给了我些药好路上用,这一样却是没有的。正好补上了。”高据道:“这是先生自己配的,有用的。”又将江先生的话转给高英听。高英道:“你们聪明人说话做事可真麻烦,弯弯绕绕的回来了,还不是一个意思?爹在世的时候不就教过我们的?老老实实的做人,总不会吃亏的。”高据冷笑道:“还没吃过大亏呢?”高英道:“我说不过你,老实又不是傻子,咱们那是不走运。现在时来运转了,还是老实些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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