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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长的两天两夜熬过去了。
第三天的凌晨,余巡视了升天台后,回到书院空房,和衣躺在只铺了一层苇席的青砖地上。换班下来的衙役们有的鼾声如雷,有的梦话连篇。八月的蚊虫凶狠歹毒,咬人不出声,口口见血。余掀起衣襟蒙住头面,躲避蚊虫的叮咬。室外传来拴在书院大杨树下喂养着的德国洋马抖动嚼铁、弹动蹄子的声响,还有墙脚野草丛中秋虫的凄凉吟唱。似乎还有哗哗啦啦
的水声时隐时现,不知道是不是高密东北乡的马桑河水在忧愁地流淌。余心中荡漾着悲凉情绪,神魂不定地进入了梦乡。
“老爷老爷不好了,”焦急的喊叫把余从梦中惊醒。余冷汗涔涔,看到小甲那张愚蠢里隐藏着奸猾的脸膛,听到他结结巴巴地说,“老爷老爷不好了,孙丙孙丙要死了!”
余不及多想,起身冲出空房。灿烂的秋阳已经高挂东南,天地间白光闪烁,刺得余眼前一片黑暗。余捂着眼睛,跟在小甲身后,奔向高台。赵甲、眉娘还有值班的衙役,已经簇拥在孙丙身旁。余没到近前就嗅到了二股恶臭,看到在孙丙的头上飞舞着成群的绿头苍蝇。赵甲手持一支用马尾扎成的蝇拂子,在孙丙的头上挥舞着,把许多的苍蝇打得纷纷落地,但随即就有更多的苍蝇飞来,它们往孙丙的身上飞扑,舍生忘死,前赴后继,不知道是孙丙身上散发的气味吸引着它们,还是冥冥其中有一股驱使着它们的神秘力量。
余看到,眉娘不避污秽,站在孙丙的眼前,用一条白色的绸手绢,擦拭着苍蝇们用闪电般的速度下在孙丙身上的卵块。余的目光厌恶地跟随着眉娘的手指移动,从孙丙的眼睛到孙丙的嘴角,从孙丙的鼻孔到孙丙的耳朵,从孙丙肩头上流脓淌血的伤口,到他裸露的胸脯上结痴的创伤……那些卵块在一眨眼的工夫就变成了蛆虫,蠢动在孙丙身上所有潮湿的地方。如果没有眉娘,用不了两个时辰,孙丙就会被蛆虫吃光。余从这扑鼻的臭气里,嗅到了死亡的气味。
孙丙的身上不但散发着扑鼻的恶臭,还散发着逼人的热量。他简直就是一个正在熊熊燃烧的火炉子啊,如果他还有五脏六腑,他的五脏六腑已经烤炙得不成模样。
他的嘴唇已经干裂得像焦煳的树皮,头上的乱毛也如在炕席下烘烤了多年的麦草,只要吹一个火星,就会燃烧,只要轻轻一碰,就会断裂。但他还没有死,他还在喘息,喘息的声音还很大,他的两肋大幅度地起伏,胸腔里发出呼隆呼隆的疾响。
看到余来到,赵甲和眉娘暂时地停止了手中的动作,眼巴巴地望着余,目光里流露出企望。余屏住呼吸,伸出手掌,试了试孙丙的额头,他的额头像火炭一样几乎把余的手指烫伤。
“老爷,怎么办?”赵甲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六神无主的神情,老杂种,你也有草鸡的时候!他焦急而软弱地说,“如果不赶快想法子,他活不到天黑……”
“老爷,救救俺爹吧……”眉娘哭着说,“看在俺的面子上,救他一命吧……”
余沉默着,心中哀伤,为了眉娘,这个愚蠢的女人。赵甲怕孙丙死,是为了他自己;眉娘怕孙丙死,是丧失了理智。眉娘啊,他死了不是正好脱离苦海升人了天界吗?何必让他忍受着盖世的痛苦苟延残喘去为德国人的通车大典添彩增光。他活一刻就多遭一刻罪,不是一般的罪,是刀尖上的挣扎,是油锅里的煎熬啊;但是反过来想,他多活一天就多一分传奇和悲壮,就让百姓们的心中多一道深刻的印记,就是在高密的历史上也是在大清的历史上多写了鲜血淋漓的一页……前思后想,左顾右盼,心中车轮转,余失去了决断。救孙丙是顺水推舟,不救孙丙是逆水行船,罢罢罢,难得糊涂啊!孙丙,你感觉怎么样啊?他艰难地抬起头,嘴唇哆嗦着,发出了一些支离破碎的声音,从他的眼缝里,射出了灼热的黑里透红的光线,好像射穿了余的心脏。孙丙巨大而顽强的生命力让余受到了猛烈地震撼,一瞬间余感到自己的心中只有一个强烈的信念:让他活下去,不能让他死,不能让这场悲壮的大戏就这样匆匆地收场!
余吩咐两个行役,去搬请县里最好的医生:南关擅长外科的成布衣,西关精于内科的苏中和。让他们带上最好的药物,用最快的速度赶来,就说是山东巡抚袁世凯袁大人的命令,胆敢违抗命令或者故意延误者,杀无赦!——两个衙役飞跑着去了。
余吩咐一个衙役去纸扎店搬请纸扎匠人陈巧手,让他带着全部的家什和材料立即赶来,就说是山东巡抚袁世凯袁大人的命令,胆敢违抗命令或者是故意延误者,杀无赦!——一个街役飞跑着去了。
余吩咐—个行役去成衣店搬请裁缝章麻子,让他带上全部的家什还要他带上两丈白色纱布立即赶来,就说是山东巡抚袁世凯袁大人的命令,胆敢违抗命令或者是故意延误者,杀无赦!——一个衙役飞跑着去了。
第十八章 知县绝唱(四)
莫言
擅长外科的成布衣和精于内科的苏中和在街役们的引领下,前脚后脚地登上了升天台。成布衣瘦高个子,黑色脸膛,嘴巴溜光,全身上下没有多余的肉,显示出一种干巴利索的劲儿。苏中和富态大相,五短身材,一个光溜溜的大头,下巴上生长着一部繁茂的花白胡须。这两位都是高密城里的头面人物,当年余与孙丙在县衙斗须时,他们都是在前排就坐的积极的看客。苏中和背着一个硕大的背囊。成布衣夹着一个白布的小包。他们都很紧张。成的脸色黑里透出灰白,看样子他很冷;苏中和脸色白里透黄,油汗淫淫,看样子他很热。他们跪
在高台上,还没及说话,余就把他们拉了起来。余说,事情紧急,有劳两位圣手玉趾。眼前这人是谁你们都知道,他为什么这个样子待在这里你们也都知道。袁大人严命:必须让他活到八月二十日。今日是八月十八,离袁大人为他规定的死期还有两天两夜。看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为什么把你们请来,请二位近前,施展你们的本事吧!
两个医生相互谦让着,谁也不肯先上前去诊治。他们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相互作揖,此起彼伏,产生了十分滑稽的效果,一个少不更事的衙役竟然捂着嘴巴偷笑起来。余对他们的看起来彬彬有礼但实际上油滑无比的形状十分反感,便严厉地说:不要推让了,万一他活不到二十日死去,你——余指着成布衣说;你——余指着苏中和说;还有你们——余的手在高台上绕了一个圈,说;当然还有我,我们大家,都要给他陪葬——余指着孙丙说。高台上的气氛顿时紧张起来。两个医生更是目瞪口呆。余命令成布衣,说:你是外科,你先上。
成布衣翘腿蹑脚地走上前去,那模样好似一条想从肉案子上偷肉吃的瘦狗。近前后他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戳了戳从孙丙肩上探出来的木橛尖儿,然后又转到孙丙身后,俯身探看了木撅子的尾。在他的细长的手指动摇了木橛子的首尾时,便有花花绿绿的泡沫冒了出来,腐肉的气味令人窒息,苍蝇们更加兴奋,嗡嗡的声音震耳欲聋。成布衣脚步踉跄地来到余的面前,双膝一软就要下跪。他的瘦脸抽搐着,嘴巴歪着,一副马上就要放声大哭前的预备表情。从他的嘴巴里吐出了嗑嗑巴巴的话语:
“老爷……他的内脏已经坏了,小人不敢动手……”
“胡说!”赵甲双目圆睁,目光逼视着成布衣的脸,严肃地说,“俺敢担保,他的内脏没有受伤!”他把目光转移到余的脸上,继续辩白着,“如果他的内脏已经受伤,那么,他早就流血而死,不可能活到现在。请大老爷明察!”
余略一思索,道:赵甲说得有理,孙丙的伤是在腠理之间,流脓淌血,不过是伤口发恶。这正是外科的症候,你不治,让谁治?
“老爷……老爷……”他嗫嚅着,“小人……小人……”
不要老爷小人地耽搁工夫了,余洒脱地说,你大胆动手,死马当成活马医吧!
成布衣终于把胆子壮了起来。他脱下了长袍铺在台上,把辫子盘在头上,高高地挽起了袖筒,然后就要水洗手。小甲飞跑下台,提上了一桶净水,伺候着成布衣洗了手。成布衣将他的白布包袱放在长袍上解开,显露出了包袱里的内容:一大一小两把刀子;一长一短两把剪子;一粗一细两把镊子;一大一小两个橛子;大瓶子里是酒,小瓶子里是药。除此之外还有一团棉花,一卷纱布。
他操起剪子,咔哧咔哧地剪开了孙丙的上衣。放下剪子他拧开酒瓶子将酒倒在棉花上。然后他就用蘸了酒的棉花挤压擦拭着橛子出口和入口处的皮肉,更多的血和脓流出来,更多的臭气散发出来。孙丙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从他的嘴巴里发出了一声接一声的令人头皮发紧、脊背发冷的呻吟。
成布衣在替孙丙疗伤的过程中显然恢复了自信和胆气,职业的荣耀压倒了他的恐惧。他竟然停止了治疗,不是弓着腰而是直着腰来到余的面前,用一种骄傲而霸道的口吻说:
“老爷,如果可以把他身上的撅子拔掉,小人敢担保,他不但可以活到后天上午,甚至可以恢复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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