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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露殿的人到底是侍奉皇帝左右,动作自是不慢,总算是赶在了天亮前煎好了药,由着黄顺亲自端上来。冯奉御和杨奉御这一整晚也都提着心,好容易给皇帝喂了药,便打开针灸包,配合默契的施了几针,硬撑着熬了许久,好容易方才见着皇帝泛白的面色渐渐缓和过来,剑眉微微一蹙,墨黑的眉睫跟着一颤,终于醒了过来。
一直守在榻边的三人几乎是喜极而泣,黄顺素是个识颜色的,对着那两个奉御疾言厉色,对着皇帝却又是一副受气小媳妇的模样,上前扶了皇帝一把,在他身后垫了个枕头,小心谨慎的道:“陛下适才晕了过去,奴才斗胆,这才请了两位奉御过来。”他这言里言外,自是要先替自己开脱。
皇帝却没功夫管这个,有些吃力的抬手捂了捂额头,问道:“现今什么时辰了?”
“快卯时了,”黄顺温声道,随即便又斟酌着问道,“陛下这是要起来,还是……”按照往日惯例,若是皇帝打算早朝,卯时前后就该起了,只是瞧着皇帝如今这模样,黄顺倒也不知自己这会儿是不是该不该多嘴劝皇帝休息两日。
皇帝微微一顿,眉心一折,大约是想要打起精神,随即抬手掐了掐自己的眉心,直到眉心落下一个红印子,这才沉声道:“就说朕偶有不适,今日暂且休朝。”顿了顿,他好像是想起了什么又道,“你叫荣贵亲自去蜀王府一趟,把蜀王叫来,就说朕有事要和他说。”
黄顺一怔,很快便反应过来:虽说窥视帝踪乃是大罪,可这朝内朝外哪个不盯着内廷?所以,谢贵妃那事肯定是瞒不了多久的,皇帝做父亲的肯定要先把六皇子给安抚了……
黄顺这会儿虽不知谢贵妃究竟犯了什么大事,可瞧皇帝这神色,想着皇帝前头吐的那口血便知道这事肯定不小。他立刻就应了下来:“奴才明白了,奴才这就去荣公公说一声。”
黄顺转身去了,皇帝这才抬眼看了看跟前的两位奉御,缓缓道:“朕这身子,可是无恙?”
杨奉御迟疑了一下,躬下身子,半是恭维半是小心道:“陛下武艺高深,只要细心调养,来日一定龙体康泰。”
冯奉御紧接着加了一句:“只是,陛下此回乃是怒气攻心,到底伤了心脉,这调养期间,最忌大喜大悲,万万不可再轻易动怒。”
皇帝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也不知有没有把这些话听进去,他往后一靠,把背靠在垫在身后的软枕上,有些怠懒的挥了挥手:“行了,朕知道了。”他顿了顿,又道,“你们等会儿留个方子,迟些给黄顺便是了。”这是赶人的意思。
两位奉御担心受怕了一整晚,这会儿终于松了一口气,俯身行礼道:“臣等告退。”
殿中一时无人,只有摇曳的烛光随着微风晃了晃,墙上还有淡淡的影子轻轻拂动,左右静的几乎能听到呼吸声。那黎明前最后的一点夜色沉沉的压在皇帝的面上,叫他不由自主的阖了眼。他似是静了一瞬,随即以手捂额,默默然的苦笑了一声。
当年太后去的时候,曾经絮絮的与他交心“娘也知道你身上担子重,家事国事全都得你担着,人人都指望着你,想着从你手里得好处。你自己有时候心里也苦,还不能和人说……”
那时候,他还只是隐约有所感悟,只是觉得身为天子,那都是应该的。
可此时,他才知道何谓“孤家寡人”,天地之间竟是只有他是孤零零的——到了他这个位置,便是再多的真心真情也要成了虚情假意——父母、妻儿、妃妾、臣民……来来去去,恐怕也没有几个人是真的毫不畏惧他手中的皇权,当真全心全意的待他。
而他,原本也不该奢求,不该自欺欺人。
便是元德皇后,那么多年的结发夫妻,荣辱与共,可熬到最后怕也没剩下多少真心,便是临终最后一个请托为的也是太子……
都说他最爱江山,可大约也唯有江山,此生绝不会辜负他。
皇帝也不知自己这一刻究竟想了什么,脑中乱成一团:一时是他第一次见到谢氏时的场景;一时是幼女伏在他怀中一口口吐血的场景;一时又是谢贵妃讥诮质问的场景……一个个的转换着,只把他本就如乱麻一般的心绪搅得更乱了。
好容易方才撑到天亮,外头才有通报,说是六皇子来了。
皇帝终于从那噩梦一般的回忆里挣脱出来,咬了咬牙根,轻声道:“让他进来吧。”
过了一会儿,便见着六皇子端着热腾腾的汤药从外头进来,他生得容如珠玉,此时面上一点忧色便显得颇为堪怜。他小心翼翼的捧着汤药上前来,先与皇帝见礼,这才道:“儿臣来时,黄公公他们特意交代了,让儿臣看着父皇把药喝了。”
皇帝一颗心沉甸甸的,这会儿见着幼子满面关切,到底还是稍稍缓了一些,懒懒的玩笑道:“那些个奴才越发大胆了,竟也敢差遣起朕的蜀王来?”
六皇子面上不觉一笑,只是用汤匙轻轻的在汤药里搅了搅,温声道:“到底是关心父皇您的病情呢。您这一病,朝内朝外且不说,这甘露殿上上下下也都担心得很呢……”
皇帝挑了挑眉梢,眼中神色颇是复杂,只是嘴上倒没说什么。
六皇子便又道:“那,儿臣先服侍您喝药?”
皇帝思忖片刻,只是摇了摇头,到底还是微微苦笑了一声:“行了,朕自己喝便是了……”他抬手接了药碗,犹豫片刻,还是把之前塞到袖中的那封血书递给六皇子,“你先看看这个。”
六皇子原还以为皇帝这会儿特意传他过来是为了侍疾,可瞧着皇帝此时形容,心中隐约有了些不妙的预感,皱了皱眉头,这才抬手接了那封血书。然而,但他摊开血书,看到内中字句的时候,面上也渐渐的失去了血色。
皇帝眼也不眨的把那碗汤药一口用了,随手把药碗搁在一边,这才缓缓开口道:“朕原还想着要不要把这些事情告诉你——毕竟这些事实在有些不堪入目。可后来一想,那到底是你的母亲,更何况这里头又牵扯了三娘……”他极微妙的一顿,语声渐渐凉了下去,“你如今也已长大成人了,有些事,还是叫你知道的好。”
六皇子紧紧的咬着下唇,几乎把唇上那块肉咬出血来,许久才哑声应道:“父皇良苦用心,儿臣自是知道的。”
只是,他却从来都不知道自己的母妃竟能做出那样的事情来,血书上的一个个字,仿佛是一把把尖刀,几乎要把他的心肺都给挖出来。他从来也不知道,原来他那个生得犹如白玉观音一般慈美温柔的母妃竟然能狠得下心,狠得下心拿三娘的性命来做局。又或者,他们这些姓了萧的儿女在谢贵妃的眼里全都是随时可以丢弃的工具吧?
虎毒不食子,她的心难道更胜过饿虎吗?
皇帝静静的看着六皇子,似有几分叹息,终于还是软了声调:“那些事都不是你的错,莫要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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