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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兰静静坐在亭子最边上,她看着众人嬉笑,看着姜翡云和林东纨轮番打趣,妙语连珠,看着姜曦云两颊酡红给林锦楼斟酒,愈发觉得自己格格不入。纵然硬要把她抬举上来,也改不了众人轻贱,觉着她是个摆设玩意儿的事实,倘若她那首诗作得平平也就罢了,如今反倒愈发令她尴尬。她忽然笑了一声,轻轻一叹,仰头去看亭子外的蓝天。姜曦云已把酒端了起来,脸上带着淡淡的红晕,笑容又甜美又可人,口中说:“大表哥,姐姐们都是浑说的,只是这碗酒,我是真心实意敬您来着。快喝了罢,是素酒呢,酒劲不大,还香甜得紧。”林锦楼歪在椅上,懒洋洋的伸手将那碗酒拦住,目光在姜曦云脸上停了一回,笑道:“不是哥哥不给你面子,是这酒不该这么敬。这样,你先敬了姨老太太和太太,再过来敬我,岂有小辈漫过长辈之理?这酒也忒多了,长辈们喝多少,我便喝多少。”众人一怔,姜曦云脸上略有尴尬。姜翡云暗道:“这怎么行,原就是为了让五妹妹敬酒与他,好把此事坐实,让她得了那坠子的。”口中忙笑道:“这本就是五妹妹一心要敬大表哥的……”林锦楼却不理她,扭头指着几子上几只杯子,对红笺抬抬下巴道:“斟上。”林锦楼素来说一不二,红笺不敢违拗,偷眼看了秦氏一眼,只见其面色淡然,便将目光收回来,小心翼翼斟了酒。兰诗(五)姜曦云讪讪的放下碗,脸上强笑道:“大表哥说得有理。”只得先敬姜母和秦氏,又来敬林锦楼。林锦楼也不推辞,把酒盅接过来干了。姜翡云目光闪了闪,笑道:“吃了这杯酒,大表哥该表示了罢?”一语未了,林东绣捧着茶,慢条斯理道:“姜大姐姐说得不占理,作诗是作诗,针线是针线,怎能混为一谈呢?大姐姐、二姐姐才是评判,可未评五表妹夺了魁。”林东绣一开腔,谭露华便愈发忍耐不住了,冷笑道:“这可好,赶明儿个我也让人递个纸条,替我做上一百首诗,拿着欺世盗名去,打量别人瞧不见呢。”说话声音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众人一惊。登时秦氏便把茶碗“怦”一声放在几子上了,姜母一惊,死死捏住攥在手中的佛珠,姜翡云和姜曦云“噌”一下红了脸,香兰也吃了一惊,但只掀了掀眼皮,又扭头往别处看去了。一时无人接话。姜曦云知道这是因自己得罪谭露华引其不悦,如今来拆她的台,遂大声强笑道:“二表嫂说的是什么话呢?”谭露华笑容讥诮道:“五表妹该最清楚才是,怎么反问我说的是什么话?”林东纨、林东绣方才瞧见姜翡云传递纸条,此时听谭露华挑刺,心知肚明,面不改色,低头去理裙上的衣褶。不知情者皆面面相觑,聪明人已明了七八分了。姜母闭了闭眼,手里的佛珠捻动得愈发快了。姜曦云心中暗悔,她素来看不起吟风弄月等事,并未十分去学,原本她同闺阁间女孩子聚会,不过吃吃茶,聊聊天,她素会笑谈,到哪里都是最讨人喜欢的那个,孰料林家竟组了个诗社,真要考问四书五经,她尚可对答,只是这诗词歌赋是正正直戳了她软肋,小姐们人人作诗,她想推脱又觉不妥,尤其这样场合,倘若作太差也丢家族颜面。可早知如此,当初姜翡云递纸条与她的时候,她就不该收下才是,只是此时已骑虎难下,由不得她了。姜翡云心里恼恨,脸上仍笑笑着,连忙打圆场,亲手给谭露华斟了一盏茶,道:“二表嫂快吃杯茶,你诗才好,我一看你那诗心里就敬佩呢,听说你还会抚琴,双陆棋子也极佳,待会儿咱们两个定要下一盘。”林东纨见姜母和秦氏脸上都不好看,她素来知情知趣,转转眼珠儿,亦跟着笑道:“快别说什么诗啊,词的,我读一读都头疼,就算会吟一百首诗,哪有这挡风的护膝实在,大哥哥别想躲,赶紧的谢一谢五表妹才是。”这一唱一和,放在平日也就这般过了,奈何谭露华岂是个肯吃亏的主儿,何况她还憋了姜曦云一肚子火气,“扑哧”一声轻笑起来,道:“妙得很,大哥哥,甭管谁是状元,谁是探花,赶紧把太子赏你的坠子给五表妹罢。”又扭头对香兰道,“什么劳什子的东西,不要也罢,待会儿来我屋里,我那儿呀,虽没有什么福建名茶,玉兰花坠儿,可清茶一盏,素琴古书也尚能待客,没那么风光,就为图个清静。人家把茶都敬出去表孝心,或是讨好什么人去了,只剩我们二爷没脸,香兰妹妹,你可别跟别人似的,也嫌弃我们才是。”林东绣细声细语道:“二嫂可不能厚此薄彼,回头我也去,我那儿有两瓶新得的茶,回头送给你吃。”这二人一唱一和,香兰反倒坐不住,她抬头看了一眼,只见姜母脸色极为难看,秦氏脸上神情亦淡淡的,她想瞧瞧林锦楼,旋即又忍住了。场面是极难堪的,饶是姜翡云口齿了得,此时都不知如何应对,姜曦云手心直冒冷汗,饶是她机敏,稳了稳心神,一咬牙站起来,轻轻福了一福道:“这坠子我是受之有愧了,写诗的时候,大姐姐说我有典故用得俗气,便特地点了点……我……我……”说着面色通红,羞惭不已的模样,看了香兰一眼,眨着一双大眼睛道:“还是香兰姐姐写得好,胜在意境,别样风味,是我技不如人了。”又对谭露华道:“二表嫂说得是,此事本就是我不对。”轻描淡写说指点了一个典故,又有认错诚恳之态,反堵住众人的嘴,再追究便说不过去了。姜母大感满意,容色舒缓。秦氏点了点头道:“不过一首诗,都是小姊妹间闹着玩的,做不得真。”林东绣笑吟吟道:“可不是,不过一首诗,连这个都要争竞个谁高谁下,用什么手段,也未免可笑了些。”林东绣最擅斗嘴,绵里藏针,指桑骂槐,比谭露华更要高明些。谭露华本就余怒未消,听了这话便笑道:“四妹妹说得是,其实不过都是一点子小事,奈何我们没长着会讨巧的嘴。有些人送东西厚此薄彼都能说出个一二三来,你我这等嘴笨的,就只能喝喝西北风了。”姜曦云心中大怒,她知道绣、谭二人对她无非嫉妒罢了。自她一来林家,林东绣同她说话便酸溜溜的,无非因她要与林锦楼议亲,而林东绣虽得嫁贵婿,却是个奔四章的鳏夫,谭露华勉强嫁到林家,却嫁了个病歪歪的庶子。她已低头认错,在如此的场合下,还能要她如何!姜母面沉似水,可此时她插手十分不妥,只得心中暗自焦急。秦氏只用茶杯盖子拨弄茶叶。林锦楼仿佛睡着了似的,一声不吭。香兰瞧得出秦氏因谭露华穷追猛打心生不悦。她虽不喜谭露华自命不凡、爱贪便宜,但此人颇有几分仗义,亦有些才学,几番相处下来,香兰觉得这谭露华当真有几分真性情,不愿看她因此事同秦氏闹不痛快,况姜曦云嫁不嫁进来暂且不论,她都不欲与之针锋相对,如今倒是个示弱的时机,便笑道:“二奶奶方才邀我,我势必得去的,你想轰我走都不成,我早就听说你有一架好琴,是陪嫁的嫁妆,想弹拨弹拨,总得不着机会。只是单咱们几个没意思,还是大家一起的好,曦姑娘的姐姐不过帮她指了个典故,虽说不合规,可她尾联一句便见精神,这是有目共睹的,曦姑娘竟然因此说自己技不如人,可见心胸豁达宽广。其实写得好坏是仁者见仁罢了,譬如同样一朵花,杜子美伤心时瞧了说‘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欢喜时瞧了便说‘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豪放客只爱‘大江东去’,婉约者偏好‘小桥流水’,故而二奶奶觉着我写得好,旁人却觉着曦姑娘的好,都在情理之中。”见谭露华张口欲说,便悄悄一拉她衣袖,笑道,“常听闻旁人说二奶奶的父亲谭公,为官方正,眼里不揉沙子,因脾气耿介曾开罪过上峰,极有名臣风范,如今见了二奶奶,才知名不虚传了。其实说到底都是误会一场罢了。”又淡淡笑道,“哪里像我,小门户奴才家里出来的,识了几个字就迫不及待卖弄,让姨老太太、太太看了都见笑,跟奶奶们、姑娘们一比,倒真是浅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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