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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几句话如钢刺般扎进心底,萧元启捂住耳朵嘶声吼道:“住口!……不是这样的,不是!”

“你可以不恨,当然也可以不想报仇,”濮阳缨蹲下身来,俯在他的耳边,“但你想不想成为陛下和长林王那样的人呢?有地位,有权力,可以主宰一切,可以随意决定他人的命运。你有先帝的血脉,你是萧氏的儿郎,为什么连萧平旌都可以那般肆意张扬,而你却不得不碌碌一生,只能站在宫城的边缘仰望呢?”

萧元启的手指无力地从耳边滑落,陷进湿冷的草根之下,发红的眸中已渐渐腾起怒火。

濮阳缨站起身退了两步,手指轻轻敲了敲桌上的遗书,“有空的话小侯爷还是看看吧。看看你父亲当年为了能得一条活命,曾经怎样地哀求过;再看看你母亲在宫里连头也不敢抬的时候,又是怎样的卑微。你不是不想走上跟父母同样的一条路吗?难道躲在府中,从此不敢说话不敢做事,撑着一口气默默如死,就算是跟他们不一样了吗?”

说完这最后一番话,琉璃小灯昏黄的微光如同来时一般晃悠悠地远去,乌袍翻飞时带起的寒风凌厉如刀,几乎快要刺破萧元启面上的皮肤。他呆愣愣地坐在原地,任由疼痛的身体慢慢变得僵冷。

金陵冬夜的寒意足以夺人性命,如果日出之前就这样死去,也许就不需要再打开母亲的遗书,不需要再思虑自己的将来……

晕沉沉软倒在衰草丛中时,萧元启几乎是有些快意地这样想着。

再次醒来恢复意识的那一刹那,萧元启以为自己只是做了一个噩梦。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么熟悉,薄纱罗帐轻轻飘动,身上穿着软滑干爽的寝衣,搭在胸前的锦被那般的柔软,仿佛下一个瞬间就能听见母亲低低唤他的声音。

短暂的幻境很快就被阿泰的出现打破,他神色憔悴、焦虑担忧地凑到床前,关切地问道:“小侯爷觉得怎么样?昨晚您晕倒在院子里,真是把人都吓坏了……”

萧元启抬起手臂按了按钝痛难忍的额头,昏沉沉间突然想起石桌上的遗书,一下子惊跳了起来,光脚踩在地上就要向外冲。

“别、别急……”阿泰赶紧拦在前头,小声道,“就压在枕头下面……没人看见……”

萧元启怔怔地停了下来,全身的力气似乎又被抽走,软软地靠着床挡坐在了地上,手指滑入枕下,指尖轻轻触着凉滑的纸面。

“我没事了。你先出去吧。”

阿泰似乎想要劝慰,张了张嘴又不知该说什么,只能叹口气退了出去。

四面一片宁寂,萧元启仰头盯着卧室顶梁上吉祥莲纹的雕花,纹丝不动地又坐了半个时辰,最后终于下定决心,从枕下扯出遗书,用力撕开封口。

五六张纸页叠成厚厚一札,每一张都有泪迹浸染之痕。萧元启一页一页不停地翻着,眼底越来越红,悲伤的表情却渐渐褪去,变得僵冷、阴沉而又麻木。

飞快地看完第一遍,他用力闭上眼睛定了定神,重新又开始看第二遍。

阿泰的声音突然从安静的屋外传来,似乎刻意提高了音调,“哎呀二公子怎么来了?小的参见二公子……”

萧元启微微一怔,快速用衣袖抹了一把脸,将遗书稍稍卷了卷,重新塞到枕下,抚平帐帘转过身,刚刚与走进来的萧平旌面对面。

眼见他数日之间瘦了一圈,萧平旌的眸中浮起不忍之色,抓着头皮好一阵都没有说话,显然在斟酌词句,“我来之前去打听过了,你母亲由内廷司派人掩埋,虽然没有标记,但具体的位置,应该还能查问出来……我那天一直在找机会向陛下开口,可后来家里出了点事……所以……”

萧元启淡淡地点了点头,“我明白,家母这样卑微的罪人,自然是想得起来提一提,想不起来就算了。”

这句话听起来实在噎人,但他面色青白的恍惚样子又有些可怜,萧平旌并没认真计较,只是劝道:“你突遭大变心绪不宁,我能理解。但平心而论,先有恶因方得恶果,陛下的处置……并无丝毫不妥。”

“二公子说的是。”萧元启唇边浮起一丝惨淡的冷笑,“先父获罪而死,陛下还肯赐我爵位,养我母子在京,确实是仁厚之君,没有丝毫不妥……只是我……我既然没有这样的福分,就不该享这帝都富贵。倒不如从一开始,便将我母子逐出这繁华之地,从此断了执念,不生妄想,说不定还可以相依为命,得个善终。”

萧平旌不由皱了皱眉,“我听父王说了,当年旧案是非分明,没有什么含糊的地方。说到底,是你母亲自己心魔难除,才会把陛下的恩宽,当成了复仇的机会。你素来是个能通情理的人,难道看不透这个吗?”

是非、对错、情理……这些听起来似乎难以反驳的话语,却令萧元启的心中阵阵绞痛,“既然陛下恩宽似海,为什么就不肯留我父亲一条性命?”

“当年先帝犹在,岂能全由陛下做主?再说你也看过案由,莱阳王所犯的是必死之罪,根本没有可以宽宥的余地。”

“是吗?”萧元启头脑一热,语调不由自主地尖锐起来,“他若不是与陛下年纪相近的另一个嫡皇子,也许就能为他找到一些余地了吧……”

萧平旌吃了一惊,定定地看向他,“你说什么?!”

他刚才走进房门的时候,萧元启就曾在心里暗暗告诫自己,一切都已经变了,熟悉的人和熟悉的世界已然离他而去,站在眼前的这位长林二公子,已不再单纯是他的堂弟和朋友,说话千万要加些小心。

然而旧日的习惯并非短时可以改变,人在极度的悲伤和虚弱之下也总是很难控制自己。话语冲口而出之后,萧元启立即意识到了其间的不妥,心头升起一阵惧意。

“你我同族兄弟,相识多年,即便你母亲做了那么多的错事,我还是愿意相信你原本无辜,相信你能分清善恶是非。”萧平旌眸色烈烈,眉宇之间带着怒气,“可你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难道在你的眼中,陛下和宗室多年的照顾只是伪善,而你父亲当初的旧案,不过是一场权位相争吗?”

“我当然不是这个意思!我根本没这么想过,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萧元启哪敢让他做出这样的结论,立时否认之后,语调也随之变得虚软退让,“你从小到大都有父兄长辈宠爱,这种生而无父、孤苦无依的感觉,我知道你不可能懂……但是平旌,我一直多想得到陛下的认可,你应该比别人更清楚……”

萧平旌又盯了他片刻,神色终于舒缓了几分,“陛下顾念皇家骨肉情分,和宗室朝臣多次商议,就是想要妥当安置你。他若知道你说出这样的话…………”他的语音停顿少顷,最后宽容地一笑,拍了拍萧元启的肩膀,“幸好刚才你口不择言,只有我听见。”

萧元启心头微微一松,两颊总算恢复了少许血色,又稳了一阵方才问道:“那你知不知道……陛下准备何时召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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