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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sp;&esp;那个叫六子的很不情愿:“走夜路开不快,到那儿都得半夜了。”不过他只是嘟囔了几句,到底不敢反抗。没过一会儿,驾驶室的门“咣当”响了一声,随即发动机嗡嗡地发动起来,整个车厢里的土都开始沙沙地抖动。
&esp;&esp;苫布下的我和钟爱华面面相觑。事情出现意外转折,看来这个六子已经上了车,打算开着上路了,至于去哪儿,我们完全没有头绪。
&esp;&esp;我们的身子此时都半埋在泥土里,只勉强露出两个脑袋来。钟爱华压低了嗓子说:“许老师,咱们一会儿怎么办?是跳车啊还是……”我没回答,而是沉着脸抓起一把土,细细捻动,又放到鼻子下闻了一回。钟爱华不明白我的举动,又重复了一次问题,我摆手让他安静些,又抓起一把土,朝他伸手:“拿来。”
&esp;&esp;“什么?”
&esp;&esp;“那个造孽的相机闪光灯!”
&esp;&esp;钟爱华脸色大愧,连忙从怀里把它掏出来。我让他调到长时闪光,然后把泥土放到灯下细细看。反正外面的苫布很厚,不必担心被人发现。研究了一番,我把闪光灯关掉还给他,然后说:“我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esp;&esp;“先听好的吧……”钟爱华怯怯道。
&esp;&esp;“好消息是,咱们歪打正着,这辆车应该会带着我们抵达我们想要去的地方——造假作坊。”
&esp;&esp;“为什么?您怎么知道的?”
&esp;&esp;“这就是我要告诉你的坏消息。”我抓起一把土,松开手掌,慢慢让它滑落。这泥土黏性很大,沾在手上不掉下来,好像长在手上的疮疤一样。钟爱华看我的笑容诡异,不由得紧张起来。
&esp;&esp;“现在咱们藏身的这个土堆,不是一般的泥土,而是墓葬土,埋过死人的。”我似笑非笑。
&esp;&esp;钟爱华的脸色急遽变化,他拼命与自己的面部肌肉搏斗,有那么一瞬间差点要吐出来。此时汽车已经上了公路,速度慢慢提升上去。土堆的形状随着车身抖动而缓缓变化着,仿佛里面随时会有苍白的手臂或头颅破土而出。钟爱华坚持了一阵,实在无法承受这种心理压力,四肢一撑,整个身子从土里抬出来,把苫布拱起一个大包。
&esp;&esp;“他们……他们运这东西干吗?盗墓?”钟爱华战战兢兢地问道,尽量让自己不接触到这些泥土。
&esp;&esp;“不,这是为了做旧。”
&esp;&esp;反正这车子要半夜才到,路上还有很长一段时间。我觉得有必要为这个愣头青上上课,不枉他崇拜我一回。
&esp;&esp;鉴定文物的一个重要手段,是看器物缝隙里残留的土壤颗粒。一件东西在土里埋得久了,会和周围的土壤产生种种化学变化。不同的地方、不同的埋设手段、不同的材质,变化都不同。只要检验颗粒成分,大致就能判断出其真伪。这种特征是经年累月形成,很难做旧——所以造假者们就想了一个办法,去找盗墓贼合作。盗墓贼挖开一座坟墓,偷了里面的明器,而挖出来的那些几百年老土,就被这些人给收走了。他们不动明器,只收土,有点买椟还珠的意思,所以叫“买椟”。老土弄回来以后,堆到一个坑里——不同年代的不能混堆——然后再把赝品埋进去,浇上催化剂,这叫“焖锅”。一般埋上几年,这老土跟新器就粘紧了,破绽就算是给抹平了。
&esp;&esp;钟爱华听得瞠目结舌,甚至连害怕都忘了:“没想到,居然还有这种手段!这些造假的可真想得出来。”
&esp;&esp;我舒舒服服地躺在土里,双手枕在脑后勺,眯起眼睛道:“不要小看这些造假的,他们才是真正站在时代最前沿的人。我告诉你吧,最新的科技成果,总是先被造假者利用,然后才会被鉴定师掌握。我们这些鉴定者,永远是落后于造假者一步。”
&esp;&esp;“那岂不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esp;&esp;“没错,所以真品和赝品之间的斗争,永远不会停止,就算是到了二十一、二十二世纪,这事也完不了。”
&esp;&esp;“但您不会因此放弃,对吧?”
&esp;&esp;“正确的事情,总得有人去做。你当记者的责任是揭露真相,我们鉴宝的责任,就是去伪存真。这是我们许家的宿命,也是我的职责。”我望着眼前的苫布,若有所思。忽然“喀嚓”一声,又是白光闪过,原来是钟爱华拿起相机给我拍了一张。我笑了笑,问这种环境你能拍出什么,钟爱华道:“您刚才说那话的时候,实在太帅了,我得拍一张。说不定以后给五脉修史,这一张也是历史文献呢!”
&esp;&esp;车子的速度忽然变快了一些,估计是小六在反光镜里看到车后白光一闪,更加害怕了吧?
&esp;&esp;“给五脉修史?听起来你似乎对五脉的历史很热心嘛。”我随口问道。钟爱华一听这个,立刻就精神了,当下也顾不得这泥土邪性,趴下来得意洋洋地说道:“那当然了,关于明眼梅花的资料,我可搜集了不少。明清的、民国的、建国后的,挖出不少有意思的东西。您都不知道吧?如今五脉的掌门人,和我们郑州可是还渊源颇深呢。”
&esp;&esp;“刘一鸣?”我心里一颤,“他跟郑州有什么渊源?”
&esp;&esp;这个老头子的神秘程度,其实不比老朝奉差,总是若隐若现,极难捉摸。我没在五脉待过,只偶尔听黄烟烟半带讥讽地提过,说刘老爷子当年也是个不世出的天才,可惜一副玲珑心思没用在鉴古上,全用在玩手段上了。不过烟烟也不知道具体详情,五脉老一辈的人嘴都特别严,极少谈论过去的事情。
&esp;&esp;钟爱华脖子一探,半是得意道:“这段掌故,知道的人已经不多了。我也是费了好大力气,才从好几个当事人嘴里采访拼凑出来的。”“别卖关子了,快说来听听。”我催促道,跟钟爱华说话真是省心,只要稍加撺掇,他自己就把话全倒出来了。
&esp;&esp;我看看车外,依然一片漆黑。反正距离目的地还远呢,权当闲聊一样听听也不错。我对刘一鸣很好奇,甚至还有一点疑问。刘一鸣一直阻止我来郑州调查,会不会也是因为当年在郑州发生的事情呢?
&esp;&esp;钟爱华侧过身去,单手支地,侃侃而谈:“那还是抗战刚结束时候的事了。五脉掌门之位空悬,五脉里的红字门和黄字门都想争这个位子,互不相让。两门的实力旗鼓相当,斗了几次都不分胜负。为了避免内耗过大,五脉和京城鉴古界的几位耆宿前辈出面,让红黄二门订立一个赌约。当时因为战乱,五脉在各地的影响力急遽下降,亟须收复失地。所以红黄二门各出一人,分赴河南、陕西两个文物大省。哪一门能拿下重镇,哪一门的人来做掌门——这就是当时古董界盛传一时的‘豫陕之约’。没想到的是,红字门和黄字门都没出动老一辈,不约而同地派出两个年轻人。红字门的是刘一鸣,黄字门的则叫黄克武,都是不世出的天才。经过抓阄,刘去西安,黄来我们郑州。”
&esp;&esp;听到这俩人名,我眼皮一跳,心想这小子到底什么来历,真的只是刚毕业的小记者吗?这些事别说我,估计烟烟都没听过。我开口问道:“怎么不是刘一鸣来郑州?”
&esp;&esp;“哎呀,我这还没说完呢。”钟爱华对我打断他的话很不满。他说起这些掌故,就和小女生谈起港台明星一样,两眼放光。我听到熟悉的人名从一个愣头青嘴里说出来,感觉还真挺奇妙的。
&esp;&esp;“那时候抗战刚结束,古董在河南民间散落极多,市场非常混乱。黄克武这个人,嫉恶如仇,手段苛烈,身上还带着功夫。他到了河南以后,有心快刀斩乱麻,一口气接连挑了好几家有名的铺子,寻回了五六件文物,声威大震。河南古玩界的人非常紧张,七家古董大铺的掌柜联手在郑州最有名的饭庄豫顺楼办了个赏珍会,请黄克武出席,意图钳制他的滔天气焰。”
&esp;&esp;我悠然神往,回想黄老爷子当年的风采。原来黄克武从那时候开始,就是一身胆气。这人不懂怀柔之道,强横无前,难怪郑州古董界要反弹了。只是不知道这个赏珍会到底是个什么来历,怎么能遏制住黄克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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