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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过一阵,琴太太松开月贞,忙把自己与她的脸都揩拭一番,“好好的,咱们又哭起来,瞧鹤年还在这里呢。”
了疾忙合十作揖,“不妨碍。”
他一发声,月贞就有些不好意思了,唯恐方才哭得丑态尽显。她忙将眼泪搵干,云鬓轻扶,低着脸只听他们说话。
琴太太这厢也揩了把脸,叫丫头端了一瓯新鲜果子上来,里头盛满姹紫嫣红的李子与荔枝,水滴滴的娇艳。
月贞家里虽不至于吃不起饭,可荔枝这列精贵鲜果吃得少。好容易买上一回,嫂子也是藏着掖着给她的孩子吃。她瞥那碟子一眼,将两腔唾沫咽了咽,不敢唐突去拿,怕惹人笑话。
那一眼正好给了疾瞧见,他搁下菩提珠,拣了两颗荔枝,一颗递给月贞,“今年荔枝出得晚,恐怕不够甜。大嫂别嫌酸,尝个新鲜。”
又亲自剥了一颗,递给琴太太,“姨妈请吃。”
琴太太咬上一口便皱眉,“是不如往年的甜。”
沉默了会,琴太太像是钻研着在想什么,末了胳膊搭在炕桌上一笑,“真是老了,你瞧我这记性,叫月贞来,原是要说个什么的,这会又忘了。算了,改天再说,月贞,你明日到灵前去,来吊唁的亲友也不要你招呼,你只管在灵前烧纸侍奉,忙过这一阵再拜两边府上的长辈亲戚。鹤年,你去瞧瞧你大伯,他晨起还哼哼着念叨你呢。趁这会亲友还没登门,我先歇一歇。”
月贞与了疾便起身行礼,琴太太也立起身来,向卧房那张十样锦的门帘子隐去了。
屋子全套的家私涂着油光光的黑漆,唯独那片门帘子跳着一抹娇艳的颜色,粉得陈旧,像坟前炮仗的红粉纸屑,在经久的风霜里褪了色,衬得阳光也鬼魅。
月贞心里蓦地打个冷颤,同了疾一并退出屋去。
到廊庑底下,澄明的晨曦正爬到门上,一条宽廊犹似铺了条长长的金红毯子。地砖上好像忽然间长出些绒毛,月贞脚下轻飘飘,身上暖洋洋。
场院里陆续进来些回话的管家婆子小厮,统统身穿素缟,腰间扎着麻孝。一律不准底下仆妇装黛,个个脸上皆是惨淡的灰白。外头灵堂又忙开了,他们向两人匆匆见了礼,赶着进屋去回话。
场院那端,正对着两扇髹黑的院门。门板上油油地返照着太阳光,刺人的眼。月贞笑着抬袖挡一挡,提着裙跨出去。
她的笑声引得了疾睐目,察觉他在看着自己,她有点不好意思。
哪有刚死了丈夫就眉开眼笑的?她便忙收了笑颜,吭吭整了整嗓子,把一点好天气带来的好心情抑低下去,“你的俗名叫李鹤年?”
因为方才哭过一场,嗓子沙沙低低的。了疾还记得她那些痛悲之词,仿佛一首挽歌没唱完便戛然而止,转哼了恬淡的调子。有些微妙的别扭。他瞥她一眼,轻轻点头。
月贞又问:“你与先夫是堂兄弟,你叫他大哥,那你年纪是比他小多少呢?”
“小五岁。”他顿了顿,又补一句,“我十九。”
“那你还比我小一岁。”月贞迎面笑着,“你们那边府上兄弟几个?”
月贞一行与他说话,一行眼观六面。脚下是一条鹅暖石铺的小径,浓阴密匝,遍地碎金。草木里夹着土腥味与微弱的蝉鸣,没有风,和软的春色发着闷。
头上的枝叶一动不动,月贞仰头望着,要不是叶罅里有太阳光闪过去,她以为这些草木都是死的。
有轻微的“嗑嗑”声在响,她斜挑着眼看了疾。他则目投前路,眼睛里空无尘埃,垂着的手里捻着一串黑黝黝的持珠。
拨一颗,就“磕”地响一下,那声音像有人在嗑瓜子,僻静里挑起一丝凡尘的生机。
他没留神要回她的话,斜睨她一眼,见她目光还在等待着,便笑了下,“我们那头也是兄弟两个,我头上还有位兄长。”
她慢悠悠踱着步子,把手上的绢子闲散地甩着,“我们这头的人,除了太太,我都还不曾见过。这阵子忙,他们也不得空来见我。”
了疾淡淡点头,默然不语。
月贞疑心他态度冷淡,然而斜眼窥他,发现他面上始终带着薄薄的一点微笑。她猜他只是不大爱说话,修行的人,一贯好静。
可月贞是个散漫性子,她的美是潺湲的,止不住,静不得。大概是小门小户,父亲早逝,母亲不中用,再多唠叨,也不能完全拘束住她。
哥哥更不大懂管束姑娘。也极有可能是懒得费神管她,放任她有些像个野孩子。
她把绣鞋轻轻抬起来踢路上零散的石子,还嫌静得慌,又垫着脚抬手去折一片巴掌大的树叶。扯了两下,扯得一棵树哗啦啦响,那声音陡地将一条死气沉沉的林荫小径劈开,也劈开了这大悲大白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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