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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院子的时候,薛氏正端了盆面往正屋中去,见了香兰便道:“方才去哪儿了,这么久还不回来。”香兰垂了头勉强道:“方才去送了林大爷。”说完转身进了自己住的厢房,把头埋进被子,呜咽着哭了出来。方才她用檀钗刺喉,不过使了七成的力,又故意做得慢些,让林锦楼有时机去抢夺,以为多少能有些震慑,没料到林锦楼毫不为之所动。往后该怎么办?她可以不顾自己,却不能不顾爹娘,虽说陈氏夫妇已脱了籍,不必再担心被林家发卖,可林锦楼毕竟有权有势,林家在金陵这块地方又是手眼通天的世家望族,自己家这种小门小户,在他们眼中不过蝼蚁一般。况且,她还心心念念的等着宋柯从京城里回来……香兰抹抹眼睛,坐了起来,暗道:“事情已然如此,哭不过是让心里头痛快痛快,光抹哭天抹泪儿的不顶用,眼下还需从长计议。跟爹娘相商是万万不可的,他二人解决不得只会徒生烦恼忧虑,兴许我爹还觉着能给林锦楼当妾是我天大的福分,巴不得让我赶紧回林家呢。”她一边想着,一边偷偷去厨房拎了半壶热水,倒进厢房里的铜盆,把钗环除了净面,搽了润泽肌肤的香膏,又怕被人瞧出来刚刚哭过,脸上稍用了些胭脂衬着颜色,将头发重新绾了,强打着精神去同爹娘说笑。陈万全正盛赞林锦楼仁义,得意洋洋道:“原先赵氏那婆娘打伤了香兰,我还怒得跟什么似的,没想到今天大爷竟然亲自登门赔礼,哎哟哟,这可是天大的脸面了。”薛氏道:“可不是,还送了这么些东西来。”陈万全道:“光是年货就有一袋子呢,还有两匹上好的尺头和两张狍子皮,回头收好了做衣裳穿。”又招呼香兰,“还有一对儿金镯子,一根金钗,应是给你的。”香兰心中微微冷笑,也不答话,推门出去果子糕饼摆香案祭拜陈氏历代祖先,心里头则慢慢转着主意。至晚间,香兰帮着薛氏操持了一顿年夜饭。因陈家的日子逐渐殷实,晚上一顿做了鸡鸭鱼肉,陈万全特特开封了一坛好酒,倒也丰丰富富。只是香兰吃得无甚滋味,酒入愁肠听着窗外隆隆的鞭炮声,反倒添了两分怅然。陈氏夫妇却极有兴致,在门口燃了一挂鞭炮,又重新张罗了面点夜宵。眼见守岁已过,香兰吃了点东西便回了屋,在床上辗转到半夜方才迷迷糊糊睡了。一时无事。放籍第二日清晨,天还蒙蒙亮,香兰早早起来,洗了手脸,梳了圆倾髻,插了支小小的金凤步摇并两三支簪子,从柜里翻出一身玉色红青酡绒三色缎子的褂子穿了,配上浅红的裙儿,手腕上各戴一只玉镯子,虽喜庆却也不觉奢华。薛氏推门进来唤她吃早饭,见她打扮便笑道:“哎哟,怎么穿这一身,年下给你置备了好几件呢,有缂丝的,有烧毛的,都比身上这个贵呢。”香兰笑道:“待会子要去给太太和小姐去磕头拜年,穿成这样好些。”薛氏忙点头道:“很是,是该去磕头的,待会儿让你爹去雇辆车。”香兰吃了块糕饼,喝了一碗汤,穿了薛氏的褐色斗篷,方才出了门。宋姨妈和宋檀钗如今仍住在林家南苑二房太太处,香兰命车停在南苑一处偏僻的角门处,从荷包里掏了一把钱塞给车夫道:“且在这儿稍等片刻,待会子再把我送回去。”说罢前去叩门。守门的老婆子将门打开一道缝,问道:“何人?”香兰忙堆笑道:“我是宋府的丫鬟,来瞧太太和姑娘,劳烦妈妈往里头递个话儿。”看那婆子满脸不耐烦的模样,忙塞了一把钱,那婆子见香兰穿着体面,又出手大方,脸色便好看了些,问道:“你叫什么名儿?”香兰忙道:“就跟我们家太太姑娘说香兰来给主子们磕头。”那婆子便将香兰让到门内,自顾自去了。过不久才回来道:“随我来罢。”将香兰引了进去。香兰低着头快步往前走,过了垂花门,另换了个丫头带路,将她引到一处名为“浮翠”的院子跟前,道:“宋家太太小姐住在这院子里,这会子刚用过饭”香兰连声道谢,进了那院子便往主屋去,站在门口垂手唤道:“太太,香兰来给您磕头拜年。”宋姨妈正坐在临窗的炕上,穿着孔雀蓝四合如意团绣的长褙子,手里捧着个紫铜八角手炉,卷华立在一侧服侍。宋姨妈口中犹自说道:“待会儿把大哥儿的信再给我念一遍,唉,大过年的,他一个人呆在京里,也怪冷清的……”听见香兰的声音便住了嘴,脸上不大自在。卷华知道宋姨妈的心病,先前总同她念叨香兰不是个好的,生得这样美,跟妖精似的,一来宋家便害死一条人命,日后保不齐要害了大哥儿云云。如今见宋姨妈沉了脸色,连忙劝道:“太太,这大过年的来给主子磕头,总是她一份孝心,不看僧面看佛面,太太看在大爷的面上让她进来磕个头罢。”宋姨妈想到宋柯临走前曾嘱咐她善待香兰,便又将脸色缓了缓,别扭道:“让她进来罢。”卷华亲自将香兰迎进来,在地上铺了跪垫,香兰拜倒,口中道:“太太金安万福。”宋姨妈淡淡道:“你有心了。”说着看了卷华一眼,卷华立刻掏出一封红包递了过去。香兰收下,坐在宋姨妈脚边的小杌子上,满面笑容道:“给太太磕头是应当应份的。”口中嘘寒问暖,又将过年家里大小事务报了一遍,将宋姨妈爱答不理的,略一沉吟,便又笑道:“前几日大爷打发人送来些京城里的特产,又在信里特特嘱咐我,说让把京里出的细布和点心都给太太留着。说太太畏热,这细布软和凉快,夏天做贴身衣裳最好不过了。还说太太嗜吃甜,京里的白皮点心百吃不厌,如今到金陵难免想念,便多买几包托人带回来。我和玥兮都感叹大爷的孝心,这一匹布,一块点心,首先想到的都是太太。”香兰一边说一遍留意看着,果见宋姨妈脸上逐渐挂了笑。卷华心道:“香兰是个嘴巧的,两三句话就把太太的脸色说开了。”也在一旁附和道:“可不是,大爷在京里刻苦攻读,还不是为了太太后半生有靠么。”宋姨妈缓缓点头道:“不错,不错,大哥儿自小便是个孝顺孩子。”香兰又凑趣儿的说了许多宋柯如何惦念宋姨妈的话,连带编了许多,她声音本就婉转好听,说话又会挠人痒处,果然哄得宋姨妈欢喜起来,提起兴致又将宋柯从头到尾夸了一通。末了,道:“这从古至今都把孝道放在头一位,大哥儿是读圣贤书长大的,自然通通透透,什么都孝敬我呢。那年他爹去了,我病了躺在床上整整三个月,大哥儿那会儿才多大,就懂得衣不解带的在病榻前伺候着,整整瘦了两圈儿。都道‘久病床前无孝子’,可我们大哥儿是实打实的孝顺,单凭这个阴德,这回春闱也该考个进士回来。”香兰和卷华连连称是。香兰见火候差不多了,便道:“太太有大爷这样的儿子孝顺是上辈子攒的福气,大爷有这样心疼他的亲娘,也是他的福气了……”说着又跪下来道:“说来惭愧,今日我过来一则为给太太磕头拜年,二则也来求太太一桩事。我爹娘膝下只有我这一个女儿,眼见他们年纪渐渐都大了,我也实在放心不下,特来向太太讨个恩典,求太太允我给自己赎身。”宋姨妈和卷华登时一怔,万没想到香兰会这般说。宋柯待香兰情意有目共睹,宋姨妈原以为香兰该死活赖在宋家,等着宋柯抬举,不由狐疑道:“你要赎身?”香兰磕头道:“还求太太恩典,放奴婢回去多伺候爹娘几年。”宋姨妈暗喜道:“妙得紧!她赎身出去,日后便不在大哥儿身边,且大哥儿若是高中,必将留在京城或是外放出去做官,怎可能再见她的面,我找人买个有宜男旺家之相的绝色摆在大哥儿房里,再选户高门淑女,大哥儿怎还会惦记这么个出身卑微的小狐媚子。再者说,这赎身是她自己求的,可不是我迫她去的!”脸上也笑开了花,竟亲手将香兰从地上拉了起来,慈爱道:“我的儿,难为你有这样的孝心,我怎能不答应呢?你好歹在家里伺候一场,又是个忠心的,宋家历来宽厚,赎身的银子便不必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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